「成全你們!」我從齒縫裡迸出了這四個字,就在痛苦的浪潮裡失去了知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四周是一片乾乾淨淨的白色。牧之坐在我床邊的椅子裡,看到我醒來,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試著想移動自己,想體會出我身體上的變化,主要是想知道我有沒有保住那個孩子。牧之迅速的按住了我說:「別動,憶秋,他們剛剛給你動過手術,取出了孩子,是個小男孩。」我沒說話,眼淚滑出了我的眼睛,他們取掉了我的孩子,我又失去了我的小嬰兒!我是多麼渴望他的來到,期待著他的降生,但是,他們取掉了他!我的孩子!我早已擔憂著的孩子!有他父親的寬額角和高鼻子的小男孩,我轉開頭,低低的啜泣起來。「憶秋,」牧之俯下身來,他的嘴唇輕輕的在我的面頰上摩擦。「別哭,憶秋,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向你保證,以後一切都會好轉了。」我望著他,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樣潮濕,他的聲調裡震顫著痛苦的音浪。我幾乎已忘記了那回事。現在,我才記起那個女人,和我們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我閉上眼睛,新的淚又湧了出來,我低低的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
「我不能。」他說:「我不能驚嚇你,你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小女孩。我應該好好的保護你,愛惜你,我怎麼忍心把這事告訴你呢?」「那麼,你……」我想問他預備怎麼辦,他顯然已明白我未問出的話,他立刻用雙手握住我的手,緊緊的把我的手闔在他兩手之間,含著淚說:
「別擔心,憶秋,她已經走了。」
我一驚。我知道他說的「她」是指誰。我問:
「走了?走到哪裡?」他搖搖頭,不勝惻然。
「我不知道。」他輕輕的說。
我望著他,他緊咬著唇,顯然在克制自己。痛苦燃在他的眼睛,悲愁使他的嘴角向下扯,我知道他的心在流血。那天他在她那兒的啜泣聲猶蕩漾在我的耳邊,他愛她!我知道!我用舌頭舔舔嘴唇,說:「她不會離開台灣,台灣小得很,你可以找到她!」
他注視我,眼光是奇異的。
「不要這樣說,」他握緊我的手。「離開你,對你是不公平的!」但是,這樣對她又是公平的嗎?這世界上哪兒有公平呢?到處都是被命運播弄著的人。
「憶秋,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的把身體養好,我們再開始過一段新生活。」我不語,心中淒然的想著那個悄然而去的女人,想著她的悲哀,我的悲哀,和牧之的悲哀,也想著在這動亂的時代中每一個人的悲哀。我特別的同情我自己一些,因為我剛剛失去一個孩子,和半個丈夫。
一聲「呱呱」的兒啼使我一驚,抬起眼睛,我看到一個白衣護士抱著一個小嬰兒走了進來,那護士走到我床前,把嬰兒放在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頭說: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熱度了,也該讓孩子和媽媽見見面了!」孩子!誰的孩子?我驚愕的望著我身邊那個蠕動的小東西,囁囁嚅嚅的說:「這孩子……是……是誰的?」
「怎麼?」牧之詫異的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呀,我不是告訴你了,醫生動手術給你取出了一個男孩子!」
「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活的嗎?我以為……我以為……哦,你沒有告訴我他是好好的!」我說著哭了起來,哭完了又笑,笑完了又哭,牧之拍著我的手,讓我安靜下來,但他自己也是眼淚汪汪的。我轉頭凝視著我的兒子,這個提前了兩個月出世的小傢伙看來十分瘦小,但那對骨碌碌轉著的大眼珠卻清亮有神。他確實有牧之的寬額角和高鼻子,有我的眼睛和嘴,我望著他,又想哭了。「憶秋,他長得真漂亮,是不是?」牧之說。
我望著他,憐憫而熱愛的望著他。在我的兒子面前,我忽然覺得我自己一下子成熟起來了。我知道,我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這個矛盾還沒有打開。那個女人仍然生活在他的心底,啃噬著他的心靈,痛苦還會延續下去……不過,我已經有了兒子,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事能比做了母親更驕傲呢?而那個女人,仍然是孤獨而一無所有的……命運待她比我更不公平!如今,我已經是母親了,我長大了,成熟了,許多事我也該有決斷力了!我抱緊了懷裡的嬰兒,含淚注視著牧之黑髮的頭——他正俯頭凝視著孩子——我知道我該怎麼辦了。
四 燭光
我認識何詩怡是在我到××國校教書的時候,我教的是三年級甲班,她教的是三年級乙班。大概由於教的東西類似,遭遇的許多問題也類似,而且,在教員辦公室我們又有兩張貼鄰的書桌,所以,我們的友誼很快的建立了。我們以談學生,談課本編排,談兒童心理,談教育法開始,立即成了莫逆之交。同事們稱我們作兩姐妹,許多學生弄不清楚,還真以為我是她的妹妹呢!何詩怡是個沉靜蒼白的女孩子,很少說話,而且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給人最初的印象,彷彿是冷冰冰、十分難接近的。可是,事實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和她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是非常熱情的,尤其喜歡幫別人的忙。記得我剛到校沒多久,就盲腸開刀住進了醫院,她義務的代下了我全部的課程,事後還不容我道謝。她長得並不美,但有一對憂鬱而動人的眼睛,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她個子比我高,修長苗條,有玉樹臨風之概。我總覺得她心裡有一份秘密,這秘密一定是很令人傷心的,所以她才會那麼憂鬱沉靜,肩膀上總像背著許多無形的負荷。果然,沒多久,這秘密就在我眼前揭開了,使我對她不能不另眼相看。
那天黃昏,降完了旗,我和她一起走出校門。她問我願不願意到她家裡去坐坐,我欣然答應。於是,我們沿著街道緩步而行,她的家距離學校不遠,在廈門街的一條巷子裡。到了房門口,她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終於說:
「我父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現在我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敲敲門,過了半天,門才打開了。開門的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太太。何詩怡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母親,」一面對老太太說:「這是唐小姐,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位唐小姐,在學校裡,他們說她像我的妹妹呢!」
我彎彎腰叫了聲伯母。老太太微笑的盯著我看,我發現她的眼睛十分清亮。雖然背脊已經佝僂,行動也已顯得呆滯,但,仍可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很精明幹練的女人。我們走進大門,這是棟小小的日式房子,進了玄關,就是間八席的小客廳。從客廳裡的陳設看,她們家庭的境況相當清苦,除了四張破舊的籐椅和一張小茶几之外,真可說是四壁蕭然。屋角有張書桌,書桌上有張年輕男人的照片,另外,牆上還掛了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的發黃和照片人物的服裝看,這張照片起碼有二十年的歷史了。坐定之後,老太太十分熱心的說:「詩怡,去泡杯茶來,用那個綠罐子裡的香片茶葉吧!」
「啊,伯母,您別把我當客人吧!」我說,有點兒不安,因為老太太那對眼睛一直笑瞇瞇的望著我,在慈祥之外,似乎還另含著深意。「你知道嗎?瓊,」何詩怡喊著我說,一面望著我笑:「綠罐子的茶葉是媽留著招待貴賓用的呢!」
我更加不安了,對於應酬,我向來最害怕,別人和我一客氣,我就有手足無措之感。老太太笑了,說:
「詩怡,你說得唐小姐不好意思了!」然後,她關切的問我:「唐小姐年紀還很小嘛,已經做老師了?」
「不小了,已經滿了二十歲。」我有點靦腆的說。
「哦,比我們詩怡小了三歲,比詩傑整整小了八歲!」
何詩怡端了茶出來,微笑的向我解釋:
「詩傑是我三哥,喏,就是書桌上那張照片裡的人。」
我下意識的望了那張照片一眼,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濃眉英挺,眼睛奕奕有神。老太太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有點激動的說:「哦,詩怡,把照片拿過來給唐小姐看看。」
「哎,媽媽,人家又不是看不見。」何詩怡噘噘嘴說,帶著點撒嬌的味兒,一面瞥了我一眼,眼光裡有點無可奈何。奇怪,我覺得在家裡的何詩怡和在學校裡的何詩怡像兩個人,學校裡的她憂鬱沉靜,家裡的她卻活潑輕快。她又看了我一眼,說:「三哥是媽媽的寶貝,不管誰來了,她就要把三哥搬出來,媽媽只愛兒子不愛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