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琅琊靜立即決定拋開所有政事擺駕鎮國王府。
鎮國王府原是僅次於監國攝政王府的豪門官邸,鬱鬱箐箐的前院如今因為主人的無心而荒置著,滿地的落葉無人清掃,西風一吹,刮起了無數黃葉,嚴冬未到,這鎮國王府卻已格外淒清蕭瑟。
琅琊靜摒退了左右,不許任何人隨侍,也沒讓王府的總管通報,便獨自推門走進海棠旋獨處的寢房。
午後的秋色,是透過窗欞迤邐而下的金色流光。金色,原該是燦爛奪目、尊貴無上的色彩,但不知道為什麼,灑在他身上的金色光芒,卻使他看來如此孤獨、如此寂寥。
琅琊靜幾乎禁不住衝動,想要將他牢牢的緊抱在懷裡。
「……旋。」她對著他寬闊的背影,聲若蚊吶地輕喚著。
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沒有聽見。但是,海棠旋聽見了,他緩緩的回過身來,迎上琅琊靜擔憂的漆黑雙瞳。
見到了她,他並沒有很訝異,彷彿他早就料到她會前來。
「靜兒。」
他朝她伸出手,無言的邀請著。
琅琊靜走了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
倚著他的肩,她問:「旋,你把自己關在這裡,在想些什麼呢?」
「想了很多很多,有關於我的、秋水的,還有你的……我們三個人的往事;有時候,則是什麼都不想。」
思考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僅僅只是一個念頭,就能沉甸甸的壓在心坎上,無法喘息。
「這輩子,你已經想得太多了,所以你的眉宇總是鎖著。」她伸出纖指,輕點著他的眉心,「旋,我不愛看你這樣。」
「怎麼能不想呢?」他微微地苦笑了,「睜開眼,觸景傷情;閉上眼,我的腦海裡就充斥著千千萬萬的聲音,影像與聲音推動我的思緒,讓我腦中的念頭轉個不停,無休無止。」
琅琊靜環抱著他勁瘦的腰,低哺道:「告訴我,你都想了些什麼?」
「你想知道?」
「嗯!」她點了點頭。
是的,她想聽,想知道他心中懸念的一切。
「我……出生於貴胄世族,是海棠家排行第九的兒子,因為是么兒,所以備受疼寵。我的八位哥哥,有五個投筆從戎,其他三個則醉心於琴棋書畫,無心從政。然而,父親的爵位不能無人世襲,因此,我從小便在雙親有計劃的栽培下,為日後的從政生涯鋪路,嚴格說起來,我並沒有經歷過真正的童年。」
他的眼眸,因為懷想而變得有一絲朦朧。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已經知道秋水將會是我未來的妻子。我喜歡她的恬靜與溫婉,她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陪我說話,該在什麼時候賢淑的為我盛上一碗湯,她瞭解我,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旁,有一度,我以為這樣的平靜就是幸福,直到我遇見了你。」
海棠旋伸手輕撫她柔細如花瓣的頰,凝視著她的眼神,有著不言而喻的款款深情。
琅琊靜微微一笑問:「遇見了我……然後呢?」
「你是女皇唯一的女兒,日後繼位大統的不二人選,是琅琊國上上下下捧在掌心中的珍寶,誰不將你放在心坎兒裡疼著、寵著?但你任性調皮、鬼奴精怪,存心讓所有人拿你沒轍,第一次看見你時,我就知道你絕不會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
琅琊靜皺了皺鼻子,嘟啷著,「你這是褒,還是貶啊?」
海棠旋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繼續說道:「你的出現為我透明無感的心頭繪上了一抹炫麗的色彩,你有種率真的吸引力使我想要親近你,於是,當先皇將你托給我時,我二話不說便接了下來。」
琅琊靜笑逐顏開,「那麼,後來呢?你就愛上了我?」
「或許,早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這份感情就隱隱約約種在心裡,一天一點地慢慢萌芽,像經年常綠的籐蔓,蜷曲繚繞,纏住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他仰起頭來,歎了口氣,「我承認當時我在逃避,我無法在愛著你的情況下與秋水成親,而我的自私卻害了秋水,我連累她為了守住這個婚約而虛擲青春,最後,連命都賠上……」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你的錯!」她抱住海棠旋,抱得那樣緊、那樣害怕失去。
那個夢境……對了!她突然想起那個夢境。
「旋,我相信她從來不曾怪過你,她走的時候,是幸福而滿足的!」
他對她淡淡一笑,然而笑意並沒有擴散到眼睛裡。
「不用安慰我,靜兒。」
「我不是……」要怎麼告訴他,這不是安慰?
「你……回宮去吧!」他輕輕的推開她,「我還要在這兒坐一會兒。」
她看著他孤絕的背影,彷彿他已漸漸離她遠去。
「我不走!」
「靜兒!」
她激烈地道;「我希望你能幸福!我不能看著你把自己埋葬在過往的回憶與自責裡,那是一個泥淖,只會拖著你墜入無底深淵……」
他看著她的眼神裡滿含著傷痛,那對琅琊靜而言,是一種全然陌生的眼光。「你不是我,怎能瞭解我的感受?」
她不是他,難道就無法心意相通了嗎?
她不相信,但是,他正在對她關上,那道曾經親親暱相互瞭解的心門。
「回去吧!靜兒,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他疲憊地說。
琅琊靜默默的退出寢房。
當她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眼眶裡的隱隱淚光,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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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病危!」
消息一傳出,震動了整個北陵。
琅琊皇宮裡,御醫來來去去,奉湯藥的宮女們來來回回,朝臣們輪番守在皇寢之外愁眼相對,憂心不已。
攝政王被黜,女皇又尚未大婚,也未有子息,女皇這麼一倒下,朝堂政事也全然停擺了。
琅琊靜是一個不肯合作的病人,她打翻了一盅又一盅的苦澀藥汁,趕跑了一個又一個的御醫,但風允韶是唯—一個被允許陪在琅琊靜身邊的大臣。
鳳允韶不能醫治她的病,但是,他能理解她的心。
坐在床沿,他看著她蒼白而無血色的小臉道:「我去請鎮國王爺來吧!」
聽見海棠旋的名字,她冷冷的背過身。
「不用了。」她毫不考慮的拒絕。
「但你想見他吧?」鳳允韶淡淡地道出了她心中的渴求。
「想有什麼用?他的心裡已經沒有我了。」 她負氣地道:「或許我病死還好一些,這樣我就和他的王妃一樣,在他的心裡擁有相等的地位了。說不定,他還會常常思念我呢!」
鳳允韶忍不住歎氣了。「陛下,你絕不能這麼想……」
「啟奏陛下,鎮國王爺求見!」
琅琊靜倏地從床榻上坐起。
他來了?
鳳允韶如釋重負,「太好了,快快有請!」
「誰說要讓他進來的?」琅琊靜拉起被子蒙住頭,將自己裹成一個繭,「師傅,你出去告訴海棠旋,就說我已經駕崩了,要他給我披麻帶孝吧!」
如果不是這個話題太不吉利,鳳允韶真的會忍不住想笑!
他起身,決定親自去向海棠旋解釋。
緊閉的宮門開啟,鳳允韶緩步走了出來,朝海棠旋行了個禮。
「王爺,陛下她……不想見任何人。」
連他……也不肯接見?
海棠旋胸中一痛,「她是這樣說的?」
「不!女皇要微臣轉答您,她說她已經駕崩了,要您給她披麻帶孝。」鳳允韶盡責的婉轉轉達。
「胡鬧!她怎麼能說這種話?」 海棠旋又氣又急又心疼,「讓我見她!」
他正要衝進去,一向溫雅的鳳允韶竟伸手出來攔阻。
海棠旋微微動怒了,「你堅持奉旨行事嗎?」
此刻的他憂心如焚。即使鳳允韶是他的知交,但是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再也顧不得交情。
鳳允韶搖了搖頭,微笑道:「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我只是要告訴你,這一次,不要再讓幸福輕易從你的手中溜走,該是你的,應該緊緊抓住。」
「允韶……」他是支持他的。
鳳允韶讓開了路,做了個手勢,「請進吧!王爺。」
「謝謝你,允韶。」
海棠旋奔了進去,那樣急、那樣快,彷彿再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擋他的腳步。
看著他玄黑的背影,鳳允韶輕輕地笑了。
或許,再過不久,女皇與王爺就要同時大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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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
琅琊靜「身手矯健」地火速跳上龍床,被子一蓋,開始裝作病入膏肓,即將駕鶴西歸的模樣。
「哎……哎喲……好疼……哎喲……」一聽見海棠旋的腳步聲走近,床上的琅琊靜哀嚎得更大聲了。
「靜兒!」海棠旋憂慮的聲音在床邊想起,他掀開被子,拂去她臉上微濕的亂髮,「告訴我,哪兒不舒服?」
從許久以前開始,她的一切就與他牽扯得太過,她的每一絲情緒都能牽動他內心最幽微的角落。
「別管我!」琅琊靜嗚嗚咽咽的痛呼著,「哎喲……我要死了……」
「陛下的身體一向健康,怎麼會突然病得這麼重?」海棠旋看向一旁應侍的宮女,責問:「御醫來看過了嗎?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