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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雷恩娜(雷恩那)

  黑狼不受招撫,在她面前來回踏步,腹下雖傷,每個腳步卻放得十分輕緩,深藏危機的優雅。那對眼瞳是監視的、評估的,閃耀著青藍光輝,火光將他的身形投射在洞壁上,原就是龐然大物,黑影更加彰顯效果,此刻發怒的它,瞧起來格外具殺傷力。

  說不怕是騙人的,曉書暗暗苦笑,語氣更柔,「都受了傷,你還敢撲殺那個大漢子?!他從我手邊奪去匕首,那把匕首隨我好些年了,是一個與沈家做買賣的俄羅斯人送我的,削鐵如泥,好鋒利的。你跳了出去,幸好沒教那柄利器劃中,要不,定要肚破腸流了。」

  人命與狼命,她竟珍惜起它的。

  或許是因緣巧合,它衝出來救了她,曉書對這匹野獸由起先的驚懼,衍生出不可思議的溫情,她教自己道莫名其妙的情緒弄得哭笑不得。

  「你別生氣了。」說著,她別了眼地的下腹,小心翼翼地抬手指著。「你躺下,我幫你瞧瞧傷處,好不好?」

  沒指望它聽懂,就在曉書打算放棄之際,黑狼有所動作了。

  青藍的眼仍閃著警告的意味,四蹄卻朝她走近,曉書大氣也不敢喘,端凝著身軀,直到它在原來的位置側躺下來,以某種怪異的神態打量著她,胸中一口氣才輕輕吁出。

  她又是笑,振作地道:「我發誓,我會很小心,你甭怕。」

  好似聽見它喉間嗤笑的聲音,曉書笑自己多疑。

  左手使不上勁兒,只能壓住撥開的黑毛,濃密中,一條血紅泛紫的傷痕陡現,血已凝固,卻和周圍的毛纏在一塊兒。

  大凡獸類身上有傷,常以舌舔弄,一方面清潔傷口,另一方面則緩和疼痛。但這個口子位置太偏,它自個兒舔舐不到,才任由著紅腫發紫,仔細瞧著,竟有潰爛的現象,肉中化膿。

  沒來由的,她心一緊,知道那些臭膿不清除出來,傷口會繼續惡化的。

  快速瞧著它一眼,她取下發上的白角小梳,折斷其中一根尖頭梳齒。

  「可能會有些疼,你忍著點兒。」再度假身,左手撥開黑毛,右手的梳齒桃開傷處的腐肉,讓膿血流出。

  曉書忙著那個要命的口子,一頭黑髮垂在它身上,她順手將長髮撥到一邊,露出領口白皙的肌膚,沒瞧見那對狼眼閃過野蠻又興味的神采,由蕩在他身體上的黑髮慢慢移動,鎖住少女頸上的嫩白。

  她的體味自然清香,比血好聞。

  曉書抬起螓首,發現它的鼻離自己好近,兩眼黑幽幽的。

  它在嗅著她的氣味嗎?這算是友善的表現吧?!

  原來,猛獸也有溫馴的時候,像現在,她就覺得眼前的大狼比沈家護衛養的那些犬類可愛許多。

  「傷口的壞肉教我挑除了,保持乾淨才會好得快些,可惜這裡沒有清水,要不,就能徹底清潔。」她思索著,眉心微皺。

  正自苦惱之際,黑狼忽地立起四肢朝洞口步去,它回首瞧她,似乎示意要曉書跟隨,接著逕自地踱了出去。

  「你要去哪兒?狼大哥,你等等!」

  曉書撐起身子,想快步跟隨,右腳偏不支力,扶著土壁半拖半跳的,到了洞口,外頭茫茫一片,月光反映在雪上,哪裡還有它的蹤跡?!

  張望著四周,曉書並未放棄,發現雪地上的足印,她依循而去,一拐一拐地行走。

  雪積得太厚,腳一踩便陷下去了,再想拔起來時重心不穩,她面朝下,結實地摔在雪地,小臉沾滿鈿雪。

  手殘了,沒想到腿又受傷,站也站不穩,自己成了什麼樣子?!她心中苦笑,靜靜趴了一會兒才支起上身,頭一抬,就見那兩簇青藍火兒晃動著,在兩步之遙處端視著自己,它去又復返,來去竟無聲息。

  「我想跟著,可是腿痛。」說這話,她不自覺揉進委屈,可憐兮兮的。

  黑狼靜睨著片刻,踱到她身旁伏低背脊,曉書愣著不明其意,它鼻尖頂了頂她的臂膀狀似催促,喉頭發出低沉哼聲,彷彿很不耐煩。

  「是、是要我伏在你背上嗎?」她猜測著,「可是你身上有傷呵……」

  喉間的哼聲變大,它利眼一瞠,竟在瞪她。

  情況之詭異,曉書也無心多想,手膂終於舉在狠頸上,不用她費力,黑狼以巧勁將她甩上背脊,曉書輕呼一聲,尚不及調整姿態,它已放足在雪地上奔馳。

  好快。像離弓的箭。

  曉書緊閉雙眼,風刮過面頰,在耳邊呼呼吼過。

  不由自主地,她尋求著溫暖,小臉自然地埋入豐澤的黑毛中,眼睛悄悄睜開了,兩旁景物飛快地往後,只有天邊的月,一直一直地相隨。

  奔跑了一會兒,曉書感覺到它緩下速度,馱著她繞進針葉林,在群石遮掩處出現一方月牙形的水池,空氣中冒著團團煙霧,傳出細微的水聲,竟是溫泉。

  曉書還征著,已教它毫不客氣地從背上甩掉,她又跌在雪地,不很疼,只覺得自己很沒用,自尊有點兒受傷。

  擺脫背上的累贅,黑狼孤僻地趨近池邊,喝了幾口水後,它側躺下來,四足放鬆,狼首微側,目光深邃地盯住曉書,擺明要她繼續替他清潔傷口。

  狼能有這麼高的智慧嗎?曉書猜測著,不十分確定,畢竟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第一次經歷這麼明目張膽的追殺、第一次教一匹狼給救了、第一次,遇狼。

  「你懂人話,你、你真聰明。」衷心的稱讚換來的是它不屑的低咆。

  曉書笑了笑,拖著微跛的腳靠近水池,四面八方天寒地凍,能有一池溫熱水泉,簡直是夢寐以求。她指尖探進水中,迷人的熱度隨即暖了上來,包圍著肌膚的冷意,一聲輕吟不由得逸出嘴邊。

  「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剛問出話,曉書自己笑了起來,搖搖螓首。「呵呵,我忘了你不能說話的。」然而,不知什麼事教她忽生感傷,幽幽一歎,她眉眼稍斂,只靜默地抓過自己的裙擺,見幾處已落了線絲,便將它湊到嘴邊撕扯著,費了番力氣才撕下  一條裙布。

  接著,她將布浸入水中,復又撈起擰了擰乾,所有動作全依賴右手完成。

  抬起頭正要為它拭淨傷處,卻見大狼兩道銳目鎖在自己左半邊的肢體。曉書心中微微怔然,隨即寧定,視線隨著它凝在同處,略了沉吟,她唔地一聲,乾脆將左手大大方方地攤在它面前。

  「我的左手生得可美了,你也這麼覺得嗎?」

  那嬰孩般的小手,永遠長不大、永遠的柔軟瑩白,維持最初的美態,帶給她的沒有讚賞,而是那些人有意無意、明來暗裡的嘲諷與譏笑。

  她習慣了,學會堅強。

  她的缺陷是肉體上的,而那些人比自已可憐一百倍、一千倍,他們的心瘸了、腐了、臭了,比什麼都骯髒。

  「來,我瞧瞧你的傷。」

  收回手,她露出淺笑,沾著溫水的裙布小心冀翼拭著它的腹部,手勁放得輕柔,她的發又垂在它體上了,散發著好聞的氣味兒。

  如此來回幾次,原與血凝在一塊的黑毛恢復柔軟,傷口周圍的腐臭也已清洗,紅腫雖然未退,但情況緩和了許多。

  「可惜我不懂藥草,不知該採些什麼幫你療治;唉……就算我懂,那些藥草也教雪掩埋了,哪裡找得到?!要是吳師傅在就好了,他常在這山地往來,熟知野外一切,可不像我這麼無用。」真是出了門,才體會自己啥兒也不僅、一無是處,什麼經商策略、商行管事、奇貨開居,那些,只在文明社會適用。

  「不知奶媽是否安好?她肯定擔心死我了。唉……」

  黑狼不理會她的惆悵,傷口已經處理,它調整姿態,兩隻前足改為交疊,頭頸挺直,安穩而靜謐地伏踞在水池邊,動作優雅迷人,微華的目光稍斂,像是休憩,又不像完全的鬆懈,背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每一下都張擴著肌理,彷彿一經觸碰,就會引爆出極致的力量。

  沉靜片刻,它好似遺忘身旁有個生人,逕自沉吟,端持著姿勢盤伏在那兒,沒注意瞧,還道是尊石像。

  雖是夜,四方並不漆黑,半因皎潔的月脂,半因追地的雪光。

  曉書著實累了,也著實感到寒冷,裘衣在逃命抵抗時不知掉落何處,在山洞中尚有火堆可供取暖,方才奔馳,她也能由它濃密豐厚的黑毛感受暖意,如今失去憑籍,坐在雪地上,漸覺寒意刺骨,兩排貝齒輕輕顫著。

  溫泉,強烈地吸引著她。

  真想下水好好泡暖身子。她渴望地思忖,眼睛瞧瞧一邊冒著煙霧的泉池,又偷偷打量另一邊狀似假寐的大獸,怕的是,如果在自己下去泡泉的當口,它撇下她跑掉了,自己孤零零的該怎麼辦?!

  雖說它只是一匹狼,淪落到這荒野雪地,她沒誰可以依靠,只有它了。

  「狼大哥……」她試采地輕喚。

  狼仍端凝著,月華灑在一身玄黑上,每根細毛都鑲著光澤,流轉緩動,像千萬個自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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