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識爹地?「是的。」梅據實以答。
牧師激動的站起來,從書桌後走向前,梅也連忙站起身來。
「梅……你都長這麼大了,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找我。」
怎麼?他早料到她會來嗎?
「你父親曾寫信給我,他說你遲早會來中國──在他死後,要我幫忙照應。」他頓一口氣說。「沒想到你比我預料的早到,那麼,雷已經……」他神情略帶黯然。
「可是,我是無意中看到你們的徵人啟事才來的,我並未聽父親提起過您。」
「哦?你現在住哪裡?我們這邊還有很多空房,你隨時可以搬來。」
「不了!我現在借住在郁孟霆先生家裡,他是父親的朋友,很照顧我。」梅不想離開郁宅。
「孟霆呀!這小子,這麼重要的事竟不告訴我,真是!」牧師忍不住咕儂。
「牧師……您也認識孟霆,難道……」
牧師充滿慈愛的笑了起來。「孟霆可是我看著長大的。」牧師走到一面掛滿照片的牆上,指著一幀合照給梅看。「孟霆是這兒長大的孩子,雷也曾在這裡任教一年,我們是至交。你一歲那年,雷就帶你回英國去了,唉!轉眼間,你都二十歲了──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呀!」
原來,他就是孟霆提起的──「郁」牧師。
環顧這間辦公室,梅突然有股難言的親切感──聖母堂,孟霆成長的地方,也是她曾住過的地方。
「這樣吧!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請你留下來,我們這裡很缺老師的。」
「這是我的榮幸!」梅興奮地答應著。
整個下午,梅和郁牧師就話起家常來了,並參觀了整個聖母堂,完全忘記自己是偷溜出來的。
近黃昏時,梅才滿心歡喜的離開聖母堂,正準備攔黃包車回去時,一道小小的身影竄到她的跟前,擋住她的去路。
「阿姨?」頗熟悉的聲音。
是在碼頭遇上的那位小男孩。「爹──爹──真的是她耶!你快來呀!」
小男孩朝不遠處一位年約四十的男子興奮的喊叫。那名男子快步向她跑來,拿下披在脖子上的毛巾,必恭必敬的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說道;「石仔承蒙這位好心姑娘的照顧,真是非常感謝。」
「這位先生,我不明白 」
「石仔已經將那天在碼頭發生的事告訴我了,我很抱歉,我們家石仔從不偷別人東西的,那次是因為我生病好些天,沒法子出來拉車賺錢,家裡沒錢,這二楞子才會笨到要去偷人家的錢想給我找大夫。我已經狠狠的把他教訓了一頓,我們做人可以沒錢,但不能失了骨氣是不是?那天真對不起,謝謝你沒有向警務大人告發這笨小子,不過他現在也學會在碼頭幫人提行李,賺點小錢了。」他又一鞠躬。
梅終於明白石仔那份「義氣感」是遺傳自誰了,看來石仔有個明理又辨是非的好父親。梅由衷的欣賞這對父子。
「我叫梅·裡斯,你們直接叫我梅就行了。」
「梅阿姨,你要回家嗎?我爹可以載你回去,我爹拉車技術是全上海最棒、最高竿的哦!」石仔一副與有榮焉的驕傲表情。看得出石仔打從心底深深敬愛他的父親。
「你這小子!吹牛之前也不先量量咱們家的牛皮有多厚,萬一將牛皮吹破了,豈不讓梅姑娘看笑話了。」石仔的父親不好意思地忙接著說,並順手拿起手中的毛巾敲了石仔的頭。
「哎喲,爹!人家可是在幫你拉生意耶!別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嘛!」石仔的臉也紅了。
梅看著這對寶貝父子,不禁微笑,她從沒見過親子之間也能藉由這般嬉笑打罵來傳遞彼此的情感與關心。
「請問,你拉的是黃包車嗎?」梅問。
「是呀!賺點微薄的工資,糊餬口罷了。」
「這樣吧!石先生,我想以後固定搭你的車好嗎?就星期一到星期五,如何?」
「真的?這──怎麼好意思!」
「不會的,我需要坐車,你需要賺錢,我們互牟其利,反正我不坐你的車,還是必須會叫別的車坐,既然認識,也算緣份一場,以後就麻煩你來接我,這是我的住址。」
侮遞給他一張紙條。
「這……我不識字……」
「爹!我知道,我幫梅阿姨叫過車,她住在郁孟霆先生的家。」
「哦!郁孟霆!」他驚訝的說。
「你也認識孟霆?」
「當然,在上海,沒有人不知道郁孟霆的,他可是響噹噹的大人物呢!」父子兩人異口同聲。
梅微笑以對,瞧他們崇拜似的神情,郁孟霆在他們心中一定佔有某一層面的重要意義。
石仔開口道;「我以後也要像郁先生那樣有成就,爹說,只要肯努力,我們全都能像郁先生那樣。因為郁先生也是很努力。很努力才有今天的,對不對,爹?」
果然!
孟霆在上海的傳奇性崛起,已經成為一般市井小民傚法、景仰的對象。梅對他們兩人點點頭道:「當然,肯努力,一定會成功。」
三人相視而笑。
* * *
「梅,你可回來了!你上哪兒去了,我快急死了!」銀姨一見梅進門就急忙的說。
「我有留字條給你!」
「這……」銀姨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銀姨沒念什麼書,大字根本不認得幾個,所以,字認得我,我可不認識它們……瞧你!」銀姨拿出手絹擦拭梅額頭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孟霆在書房等你回來,我先去廚房忙去,麻煩你順便叫孟霆和小聆下來吃飯。」
梅有不祥的預感,她可以想像此時郁孟霆必是鐵青著臉。
梅無奈地敲門。「進來!」口氣不太妙。
果然!梅一進門就看到郁孟霆板著一張臉,坐在書桌前,小聆則坐在他腿上,倚著他,而她留的字條正攤在書桌上。
「小聆,你先下樓準備吃飯,爹爹等一下就來,好不好?」
語聆經過梅身邊時,牽起梅的手,將臉頰輕輕貼著她,一臉擔憂;她也輕撫語聆咖啡色的頭髮,極盡安撫。
「你上哪去了?銀姨都急死了。」他等語聆出去後才開口,含有明顯的怒氣。
「我不曉得銀姨不認識字,更何況,我又不是出去做壞事。」梅覺得無辜。
「這不是做不做壞事的問題,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萬一碰上壞人怎麼辦呢?」他的口氣像極了爹地。
「我只是去找工作……」
「找工作?」他原本稍微平穩的聲音一下子又提高了八度。「你住在我這裡何必要找工作,何況你又是個女孩子,有任何需要儘管開口,沒必要工作。」郁孟霆除了頑固又專制之外,還是個不可救藥的大男人。
但看在梅眼中,他只是個在鬧脾氣的大男孩,梅走上前,帶著微笑,用手將他垂在額前的頭髮往旁梳了梳,既不附和也沒反駁。
而這突如其來的親匿之舉,使孟霆心神蕩漾得幾乎忘了自己剛才在抱怨些什麼。
這男人的內心其實並不像外在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酷與難懂。尤其是她突然的溫柔很容易就使他的怒氣消失於無形,梅決定牢牢記住這一點。
「我不許你去外頭工作,太辛苦了。」郁孟霆試圖再擺出冷峻的面孔。
「我今天去聖母堂找工作,見到郁牧師了。」梅說得不經意,但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說過,你不需……啊!你說什麼──郁牧師?」郁孟霆此時錯愕的表情真是百年難得一見。
「對!聖母堂的郁牧師,如何?Surprise?」
「他……有提到我嗎?」郁孟霆情急的執起梅的手間。
「這個嘛……」梅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郁牧師到底說了什麼?」
郁孟霆眼底寫滿期待,熱切地等著梅的回答,活像個等吃糖的大男孩。
「他說:孟霆這小子,梅來中國這麼重要的事竟不告訴我!真是!如何?我學得像不像?」
郁孟霆大笑。「他就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豪邁開朗的笑聲深深地震撼著梅。如果能讓這笑容陪伴她一輩子,該是無比的幸福啊!但是,梅心裡明白她終有搬離郁宅的一天,而孟霆終會有自己的家庭,這笑容將只屬於他的妻子,而自己呢?
莫名的刺痛感襲來,她不要見到孟霆和另一個女人相愛過一生,她不要!至於為什麼?她也無法理解,只是覺得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他緊握她的雙手,以拇指輕撫她的手掌心,眉頭不禁微蹙。
怎麼回事?梅的手掌中有明顯的厚繭,她到底吃過什麼樣的苦?
當年因深覺已力量薄弱,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努力付出,努力出人頭地,努力讓自己更有社會地位,但,他仍然失去了孟聆,也讓梅在英國吃了那麼多年的苦,現在他不會也不允許再失去她,他只想渴望呵護她,保護她的慾望是如此強烈。
梅像是被燙到般地抽回了手。她不想讓孟霆看到她這雙粗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