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揀了一個最靠近鋼琴的觀眾席,舒舒服服地落坐,合眼靜心聆聽。
整個可容納三千五百人的禮堂內,只有我和她。
過了幾分鐘,一曲彈罷,室內餘音繚繞。約莫靜了三十秒,琴聲又響起,從先前的激昂清越轉為婉轉輕柔。
我仍耐心等候著。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台上女孩在不間斷的鋼琴演奏聲中開口:
「聽說我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學校很熱鬧?」
雖然琴聲悠悠,女孩音量也不大,但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貓兒不在,鼠兒就作亂,你是不是這意思?」我還是閉著眼。
「我又沒當過大哥,也不姓羅。」
「放心,你就算生做男兒身,也絕對比那滿臉橫肉的羅大哥俊得多。人長得帥,就算再壞,也有一堆飛蛾死心撲火。」
「例如石狩真?」
我沒答腔。
「聽說咱們『前任』校花也栽在他手上?」
「如果你的『聽說』和我的『聽說』沒出錯,事情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我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地回答。
「那你這個學姐失職了喔』
「我又不是她的直屬學姐。」
「同社團啊。」
「同社團又不代表特別親近。」
「起碼你也該把前車之鑒轉告給學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種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格外容易成為獵物。」女孩的語意倒不是責怪我,而是諷刺某人的獵艷準則。
「她會不知道嗎?」
「聽起來就是她自作自受嘍。」女孩話鋒一轉:「那你幹嘛要風輕找我替她擺平呢?」「棋子」輕快愉悅地問。
學期開始,每個老鳥都不忘告誡初來乍到的菜鳥學妹:「沒事千萬別進禮堂,尤其是當裡面傳出鋼琴聲時,更是絕對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
說穿了,禮堂之所以神聖不可侵,原因就在於:有人佔地為王,而那個「王」,就是「棋子」。
我們學校基本上只有兩類學生——垃圾與怪人。既然先有個成天窩在餐廳打電腦的技安妹,那麼再來個整天悶在禮堂彈鋼琴的棋子也就不足為奇。
棋子怕吵。大家也不敢吵她。
雖然棋子眉清目秀,儼然一副女鋼琴家的溫婉模樣;但是她的一句名言,卻教人心驚膽戰——
我不打架,我只打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打架」通常指勢均力敵的雙方搏鬥;「打人」指的是實力相差懸殊、不費力氣就能取勝(如:老師對學生,是打人,不是打架)。
據說棋子尚未打輸或險贏過。每次都是輕鬆大獲全勝。
棋子的名字在道上也小有知名度。十多年前,她的伯父被仇家亂刀砍死,她的父親遂頂替哥哥之位,當上地方角頭。五年前,未滿十三歲的棋子陪父親去喝喜酒,席間,她父親喝多了,回家時邊走邊吐,結果半路殺出四、五個手持利刃的大漢,然後,你猜怎麼著?對,沒錯,棋子眼明手快奪下一把開山刀,砍得那群來意不善者無法動彈,她和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則毫髮來傷。一戰成名。 這也是為什麼棋子高一就成為女生部的精神領袖。正常來說,新生絕不可能當頭頭,起碼得升上二、三年級,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才能脫穎而出,但是棋子名氣太響,一踏人校門,當年領頭的學姐即刻遜位「讓賢」,創下特例。
連駱青青見到棋子也會怕怕的。我和風輕大概是全校僅有的兩個敢隨意進出禮堂的人;但不表」不我不怕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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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怕棋子的,怕她那雙銳利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特別是當我心虛時。
所以啊,我眼睛現在還是閉著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幫幫學妹又何妨?」我說,「反正現在她人都走了,多說無益。」
「……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現在講的話嗎?」棋子的語氣是嘲弄多於好奇。
「怎麼最近每個人都好像比我還瞭解我自己?」我酸澀地說,「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小木偶。」
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乃至於棋子,每個人都懷疑我說的話。
世界上有誰會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呢?
「當局者迷。」
棋子的話無法說服我。「……我還是覺得不必把單純的事複雜化,你們想太多了。」
「想太多的人是你。」棋子說,「算了。我是聰明人,不想講討人厭的話;你也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吧。」
「那好。套句狐狸精愛講的話:『時間會證明一切』,我們就等時間來證明這一切吧。」我勉強擠出一絲幽默,累得攤在座位上,像剛打完一場仗。
真佩服棋子。她一邊十指靈巧地彈琴,一邊和我談話,琴聲卻能保持低柔流暢,既沒影響對話,彈奏也沒出錯。
「三年前南部某縣議會議長在家門口被槍殺、兩年前五湖幫前幫主在街上被射殺、去年聚英幫大老的兒子酒後與人衝突被殺,你還記得嗎?」棋子忽然提起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當然。」我張開眼睛,天花板映人眼簾。「我記得這個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怎麼?你知道兇手是誰、在哪?要去領鉅額破案獎金嗎?」
」倒沒那麼好運。」棋子說,「只是拿來當範例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我說,「我爸混黑道,我又不混。那個議長有黑道背景,那個大老的兒子也插手黑道事務,那個前幫主就更別提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說真格的,從小到大我還真沒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一因我不搶眼(當然也就不會礙了人家的眼);二因我每天放學就直接回家;三因我爸是義雲幫副幫主(雖然是虛位);四因我外公現在還是情報頭子。我還真的想不出我會遇害的理由。
「也不能算沒有關係。」棋子說,「你應該知道這幾年治安糟,黑道也漸漸失序,不講義理。」
「嗯哼,黑道已經亂到沒有『道』的程度了。我爸是這麼說的。」
所以老爸近年淡出江湖,少問世事.,呈現退休狀態,把江湖讓給那些不要命的小伙子。
「是這樣沒錯。可是大家普遍都沒危機意識,以為躲在大幫派的保護傘下就可以安然無恙。」
「棋子,」我皺眉,坐直身子,看著雙手仍不停在琴鍵上躍舞的棋子。「你在暗示什麼?」
「聽懂啦?」棋子說,「義雲幫在道上獨大這麼久,樹大招風,你懂口巴?謙受益,滿招損,你懂吧?這就是問題所在。當黑道沒有道,老大也就不再可怕。義雲幫裡恐怕有人的下場會和前面那幾個『先人』一樣喔。」
我心一冷。「誰?」不會是老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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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狩真,你認識吧?」
心頭又是一震。「……你說真的?」
」看吧,沒有危機意識的傢伙。」
我啞口無言,腦中一片混亂。
」人不是螃蟹,橫著走,早晚會出事。」棋子的聲音冷靜中帶一點殘酷,「石家橫行太久,尤其是那個『青出於藍』的石狩真,找人多看著他點,否則叫石康維等著收屍吧。」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腦袋還在消化棋子的話。
「……棋子,我不太明白,他惹人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不是活到現在?」
「總歸一句:他會出事,信不信由你。我言盡於此,好人只做到這兒,只是說出來讓你心裡有數而已,你不必真的管石家的閒事。」棋子轉頭看我一眼,悠哉地添了句:「真的沒關係就不必管。」
我不知要怎麼說。想不出可說的話,決定該是走人的時機。
在即將踏出門那一刻,琴聲嘎然而止——
「做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棋子的話帶著微微回音,清晰地在大禮堂內旋蕩。
我頭也不回。離開。
第六章
「不要,我不要去。」
「為什麼不去?」
「就是不想去嘛。」
「走啦,陪老爸去嘛。」
就這樣,我和老爸很沒建設性地拉鋸十幾分鐘,得不到共識。不過是一件小事。石家唯一的女兒今日出閣,老爸收到請柬,要我陪他去參加婚筵,我不肯。如此而已。
先別提我對石家沒好感,也別提非常有可能在那兒跟「某人」打照面(雖然婚宴賓客眾多),光談今天的女主角——新娘子石狩愛——就足以構成我不想去的理由。石狩愛在石家排行第三,她和石狩真同一個媽。我對這兩姐弟完全沒有一絲好感。小時候,我陪老爸去向石奶奶(也就是陰錯陽差害老爸踏入黑道的那位伯母)拜過幾次年。每次在石宅遇見那姐弟倆,一個是斜眼苧人的小王八蛋,從沒正眼瞧過我;一個是恃寵而驕的獨生女,頤指氣使。十歲那年,我一條小命險些斷送在石狩愛手上;自那
以後,我死也不肯再踏進石家一步。梁子從小就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