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認得我了?」她問。
「嗯。」他又哼了一聲。
「你知道,媽媽和姨媽她們整天在改變我,她們給我做了許多新衣服,帶我燙頭髮,教我化妝術,舅母成了我的跳舞老師……你知道,我現在的跳舞技術很好了!前天晚上的舞會,我幾乎沒有錯過一個舞!前天不是和政大的,是一個台大的男孩子,他叫我作『小茉莉花』。」
「嗯。」「人要學壞很容易,跳舞、約會,和男孩子打情罵俏,這些好像都是不學就會的事。」
「嗯。」江雁容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問。
「還有什麼話好說?」他噴出一大口煙。
江雁容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她投進了他的懷抱,她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臉緊貼在他的胸前。她啜泣著說:
「康南,啊,康南!」他撫摩她的頭髮,鼻為之酸。
「我竟然學不壞,」她哭著說:「我一直要自己學壞,我和他們玩,論他們吻我,跟他們到黑咖啡館……可是,我仍然學不壞!只要我學壞了,我就可以忘記你,可是,我就是學不壞!」他捧起她的臉,吻她。他的小雁容,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似的雁容!無論她怎麼妝扮,無論她怎麼改變,她還是那個小小的、純潔的小女孩!
「雁容,不要折磨你自己,你要等待。」他說。
「等待?等到你娶我的時候嗎?告訴你,康南,這一天永遠不會來的!」「你要有信心,是不是?」
「信心?對誰有信心?命運不會饒我們的,別騙我,康南,你也沒有信心,是不?」是的,他也沒有信心。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屬於他。可是,在經過這麼久的痛苦、折磨、奮鬥,和掙扎之後,他依然不能獲得她,他不禁感到一陣不甘心。尤其,他不能想像她躺在別的男人懷裡的情形,他覺得自己被嫉妒的火焰燒得發狂。這原不該是他這個度過中年之後的男人所有的感情,為什麼這孩子竟能如此深的打進他心中?竟能盤踞在他心裡使他渾身痙攣顫抖?
「康南,別騙我,我們誰都沒有辦法預卜一年後的情形,是不是?媽媽個性極強,她不會放我的,她甯可我死都不會讓我落進你手中的!康南,我們毫無希望!」
「我不信,」康南掙扎的說:「等你滿了二十歲,你母親就沒有辦法支配你了,那時候,一切還是有希望!」
「好吧,康南,我們等著吧!懷著一個渺茫的希望,總比根本不懷希望好!」江雁容歎了口氣,把頭靠在康南的肩上。咖啡館的唱機在播送著一曲柔美的小提琴獨奏「夢幻曲」,江雁容幽幽的說:「夢幻曲,這就是我們的寫照,從一開始,我們所有的就是夢幻!」他們又依偎了一會兒,江雁容說:
「五點鐘以前,我要趕回去,以後,每隔三天,你到這裡來等我一次,我會盡量想辦法趕來看你!」
就這樣,每隔幾天,他們在這小咖啡館裡有一次小小的相會,有時候短得只有五分鐘,但是,夠了。這已經足以鼓起江雁容的生氣,她又開始對未來有了憧憬和信心。她恢復了歡笑,活潑了,愉快了,渾身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這引起了江太太的懷疑,但江雁容是機警的,她細心的安排了每次會面,竟使江太太無法捉住她。可是,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這天,她才回到家裡,江太太就厲聲叫住了她:
「雁容!說出來,你每次和康南在什麼地方見面?」
江雁容的心沉進了地底下,她囁嚅的說:
「沒有呀!」「沒有!」江太太氣沖沖的說:「你還說沒有!胡先生看到你們在永康街口,你老實說出來吧,你們在哪裡見面?」
江雁容低下頭,默然不語。
「雁容,你怎麼這樣不要臉?」江太太氣得渾身發抖。「你有點出息好不好?現在爸爸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江仰止有個女兒到男老師房裡去投懷送抱!你給爸爸媽媽留點面子好不好?爸爸還要在這社會上做人,你知不知道?」
江雁容用牙齒咬住嘴唇,江太太的話一句一句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好吧,既然你們失信於先,不要怪我的手段過份!」江太太怒氣填膺的說了一句,轉身走出了房間,江雁容驚恐的望著她的背影,感到一陣暈眩。
「風暴又來了!」她想,乏力的靠在窗上。「我真願意死,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又過了三天,她冒險到咖啡館去看康南,她要把江太太發現他們相會的事告訴他。在路口,康南攔住了她,他的臉色憔悴,匆匆的遞了一個紙條給她,就轉身走了。她打開紙條,上面潦草的寫著:
「容:你母親已經在刑警總隊告了我一狀,說我有危害你家庭,勾引未成年少女之種種惡行。一連三天,我都被調去審訊,我那封求婚信以及以前給你的一封信,都被照相下來作為引誘你的證據。雖然我問心無愧,但所行所為,皆難分辯,命運如何,實難預卜!省中諸同仁都側目而視,謠言紛紜,難以安身,恐將被迫遠行。我們周圍,遍佈耳目,這張紙條看後,千萬撕毀,以免後患。雁容雁容,未料到一片癡情,只換得萬人唾罵!世界上能瞭解我們者有幾人?雁容珍重,千萬忍耐,我仍盼你滿二十歲的日子!
南」
江雁容踉蹌的回到家裡,就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了頭。她感到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從胸口一直抽痛到指尖。她無法運用思想,也無法去判斷面前的情況。她一直睡到吃晚飯,才起來隨便吃了兩口。江太太靜靜的看著她,她的蒼白震撼了江太太,禁不住的,江太太說:
「怎麼吃得那麼少?」江雁容抬起眼睛來看了江太太一眼,江太太立即感到猛然被人抽了一鞭,倉促間竟無法迴避。在江雁容這一眼裡,她看出一種深切的仇恨和冷漠,這使她大大的震動,然後剩下的就是一份狼狽和刺傷的感情。她呆住了,十九年的母女,到現在她才明白彼此傷害有多深!可是,她的動機只是因為愛雁容。吃過了晚飯,江雁容呆呆的坐在檯燈下面,隨手翻著一本白香詞譜,茫然的回憶著康南教她填詞的情況。她喃喃的念著幾個康南為她而填的句子:「儘管月移星換,不怕雲飛雨斷,無計不關情,唯把小名輕喚!……」感到心碎神馳,不知身之所在。在今天看到康南的紙條後,她明白,他們是再也不可能逃出江太太的手心,也是再不可能結合的了。忽然,劇烈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突然的干擾使她渾身掠過一陣痙攣。然後,她看到門外的吉普車和幾個刑警人員。她站起身來,聽到江仰止正在和刑警辦交涉:
「不,我沒想到你們要調我的女兒,我希望她不受盤詢!」
「對不起,江教授,我們必須和江小姐談談,這是例行的手續,能不能請江小姐馬上跟我們到刑警總隊去一下?我們隊長在等著。」江仰止無奈的回過身來,江雁容已走了出來,她用一對冷漠而無情的眼睛看了江仰止一眼說:
「爸爸,我做錯了什麼?你們做得太過份了!你們竟把自己的女兒送到刑警總隊去受審!爸爸,我的罪名是什麼?多麼引人注目的桃色糾紛,有沒有新聞記者採訪?」
江仰止感到一絲狼狽,告到刑警總隊原不是他的意思,他早知道這樣做法是兩敗俱傷,可是,他沒有辦法阻止盛怒的江太太。望著江雁容挺著她小小的脊樑,昂著頭,帶著滿臉受傷的倔強,跟著刑警人員跨上吉普車,他覺得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他們已傷害了雁容。回過頭來,江太太正一臉惶惑的木立著,他們對望了一眼,江太太掙扎著說:
「我只是要救雁容,我只是要把她從那個魔鬼手裡救出來,我要她以後幸福!」江仰止把手放在江太太肩上,同情而瞭解的說:
「我知道。」江太太望著江仰止,一剎那間,這堅強的女人竟顯得茫然無助,她輕聲說:「他們會不會為難雁容?仰止,你看能不能撤銷這個告訴?」「我會想辦法。」江仰止說,憐惜的看看江太太,詫異最近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蒼老了那麼多。
江雁容傲然而倔強的昂著頭,跟著刑警人員走進那座總部的大廈,上了樓,她被帶到一間小房間裡。她四面看看,房裡有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所有。她覺得比較放心了,最起碼,這兒並沒有採訪社會新聞的記者,也沒有擁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那個帶她來的刑警對她和氣的說:「你先坐一坐,隊長馬上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