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雁容帶著這消息去看康南的時候,康南上課去了,羅亞文正在他房間裡。江雁容把婚禮必須延到一年後的事告訴羅亞文,羅亞文沉思了一段長時間,忽然望著江雁容說:
「江小姐,我有一種感覺,你不屬於康南!」
江雁容看著他,覺得他有一種超凡的智慧和穎悟力,而且,他顯然是個懂得感情生活的人。
「就是到了一年後,」羅亞文說:「阻力依然不會減少!你母親又會有新的辦法來阻止了。」他望著她歎了口氣。「你和康南只是一對有情人,但不是一對有緣人,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支配命運的!你覺得對嗎?」
江雁容茫然的坐著,羅亞文笑笑說:
「既然你們不結婚,我也要趕回台南去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江小姐,如果我是你,我就放棄了!」
「你是什麼意思?」江雁容問。
「這道傷口已經劃得很深了,再下去,只有讓它劃得更深。」羅亞文說,誠懇的望著江雁容:「你自己覺得你有希望跟他結合嗎?」他搖搖頭:「太渺茫了。」
是的,太渺茫了,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江雁容才更加感到這希望的渺茫。江太太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用無限的溫柔和母愛來包圍住江雁容,在江雁容面前,她絕口不提康南。同時對她亦步亦趨的跟隨著,無形中也限制了她去探訪康南。她發現,她等於被母親軟禁了。在幾度和康南偷偷見面之後,江太太忽然給江雁容一個命令,在她滿二十歲之前,不許她和康南見面!否則,江太太要具狀告康南引誘未成年少女。江雁容屈服了,她在家裡蟄居下來,一天一天的捱著日子,等待二十歲的來臨。
生活變得如此的寂寞空虛和煩躁,江雁容迅速的憔悴下去,也委頓了下去。對於母親,她開始充滿了恨意。江太太的感覺是敏銳的,她立即覺出了江雁容對她的仇恨。這些日子以來,她內心的掙扎和痛苦不是外人所能瞭解的。眼望著江雁容,一朵她所培育出來的小花,那麼稚嫩、嬌弱,卻要被康南那個老狐狸所攀折,這使她覺得要發狂。為江雁容著想,無論如何,跟著康南絕不會幸福。雁容是個太愛幻想的孩子,以為「愛情」是人生的一切,殊不知除了愛情之外,生存的條件還有那麼多!她不能想像雁容嫁給康南之後的生活,在所有人的鄙視下,在貧窮的壓迫下,伴著一個年已半百的老頭,那會是一種多麼悲慘的生活。她現在被愛情弄昏了頭,滿腦子綺麗的夢想,一旦婚後,在生活的折磨下,她還有心情來談情說愛嗎?江太太想起她自己,為了愛情至上而下嫁一貧如洗的江仰止,此後二十年的生活中,她每日為了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發愁,為三餐不繼憂心,為前途茫茫困擾,為做不完的家務所壓迫……愛情,愛情又在那裡?但是,這些話江雁容是不會瞭解的,當她對江雁容說起這些,江雁容只會以鄙夷的眼光望著她,好像她是個金錢至上的凡夫俗子!然後以充滿信心的聲音說:「媽媽,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
是的,只要有愛情,貧窮不當一回事,社會的抨擊不當一回事,親友的嘲笑也不當一回事!可是,她怎能瞭解日久天長,這些都成了磨損愛情的最大因素!等到愛情真被磨損得黯然無光,剩下的日子就只有貧窮、孤獨、指責,和困苦了!到那時再想拔步抽身就來不及了!江太太不能看著江雁容陷到那個地步,她明知如果江雁容嫁給康南,那一天是一定會來臨的!但是,要救這孩子竟如此困難,她在江雁容的眼睛裡看出仇恨。「為了愛她,我才這麼做,但我換得的只是仇恨!可是,我不能撒手不管,不能等著事實去教訓她,因為我是母親!」當著人前,江太太顯得堅強冷靜,背著人後,她的心在流血。「為了救雁容,我可以不擇手段,那怕她恨我!只希望若干年後,當她也長大了,體驗過了人生,看夠了世界,那時候,她能瞭解我為她做了些什麼!」她想著,雖然每當江雁容以怨恨的眼光看她一眼,她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猛抽了一下,但她仍然咬著牙去安排一切。有的時候,看到江雁容那冷漠的小臉,她就真想隨江雁容去,讓她自己去投進火坑裡。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麼做,因為她是母親,孩子的一生握在她的手裡!「母愛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你竟然不能不愛她!」她想著,感到泫然欲涕。短短的幾十天,她好像已經老了幾十年了。江雁容更加蒼白了,她的臉上失去了歡笑,黑眼睛裡終日冷冷的發射著仇恨的光。她變得沉默而消極,每日除了斜倚窗前,對著窗外的青天白雲發呆之外,幾乎什麼事都不做,看起來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鳥。
「這樣不行!這樣她會生病的!」江太太想,那份蠢動在她心頭的母愛又迫著她另想辦法。她感到她正像只母貓,銜著她的小貓,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才能安全。
沒多久,江雁容發現家裡熱鬧起來了,許多江仰止的學生,和學生的朋友,開始川流不息的出入江家。江麟和江雁若都捲進了這批青年中,並且把江雁容拉了進去,他們打橋牌,做遊戲,看電影……這些年輕人帶來了歡笑,也帶來了一份年輕人的活力。家庭中的空氣很快的改觀了,日日高朋滿座,笑鬧不絕,江麟稱家裡作「青年俱樂部」。江雁容冷眼看著這些,心中感歎著:「媽媽,你白費力氣!」可是,她也跟著這些青年笑鬧,她和他們玩,和他們談笑,甚至於跟他們約會、跳舞。她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這些人是母親選擇的,好吧,管你是誰,玩吧!如果得不到康南,那麼,任何男孩子還不都是一樣!於是,表面上,她有了歡笑。應酬和約會使她忙不過來。但,深夜裡,她躺在床上流淚,低低的喊:「康南!康南!」和這些年輕人同時而來的,是親友們的諫勸。曾經吞洋火頭自殺的舅舅把年輕時的戀愛一樁樁搬了出來,以證明愛情的短暫和不可靠。一個舊式思想的老姑姑竟曉以大義,婚姻應聽從父母之命,要相信老年人的眼光。一個爸爸的朋友,向來自命開明,居然以「年齡相差太遠,兩性不能調諧」為理由來說服江雁容,弄得她面紅耳赤,瞠目結舌。……於是,江雁容明白她已經陷入了八方包圍。憑她,小小的江雁容,似乎再也不能突圍了。兩個月後。這天,康南意外的收到江雁容一封信。
「南:
媽媽監視得很嚴,我偷偷的寫這信給你!我渴望見到你,在寶宮戲院隔壁,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館,明天下午三點鐘,請在那咖啡館中等我!我將設法擺脫身邊的男孩子來見你!南,你好嗎?想你,愛你!想你,愛你!想你,愛你!
容」
准三點鐘,康南到了那家咖啡館,這是個道地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而且每個座位都有屏風相隔,康南不禁驚異江雁容怎麼知道這麼一個所在!大約四點鐘,江雁容被侍應生帶到他面前了,在那種光線下,他無法辨清她的臉,只看得到她閃亮的眼睛。侍應生走後,她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股脂粉香送進了他的鼻子,他緊緊的盯著她,幾乎懷疑身邊的人不是江雁容。「康南!」她說話了,她的小手抓住了他。「康南!」
像一股洪流,康南被淹沒了!他把她拉進懷裡,找尋她的嘴唇。「不要,康南!」她掙扎著坐起來,把他的手指壓住在自己的唇上,低聲說:「康南,這嘴唇已經有別的男孩子碰過了,你還要嗎?」康南捏緊她的手臂,他的心痙攣了起來。
「誰?」他無力的問。「一個年輕人,政大外交系三年級的高材生,很漂亮,很有天才。有一副極美的歌喉,還能彈一手好鋼琴。父親是台大教授,母親出自名們,他是獨生子。」江雁容像背家譜似的說。「嗯。」康南哼了一聲,放開江雁容,把身子靠進椅子裡。
「怎麼?生氣了?」「沒有資格生氣。」康南輕輕說,但他呼吸沉重,像一隻被激怒的牛。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煙,打火機的火焰顫動著,煙也顫動著,半天點不著火。江雁容從他手上接過打火機,穩定的拿著,讓他燃著了煙。火焰照亮了她的臉,她淡淡的施了脂粉,小小的紅唇豐滿柔和,粉紅色的雙頰細膩嬌艷,她穿著件大領口的湖色襯衫,露出白哲的頸項。康南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她抬了抬眼睛,微微一笑,吹滅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