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天變了。窗外起了風,雨絲從窗口斜掃了進來。江雁容倚窗而立,涼絲絲的雨點飄在她的頭髮和面頰上。窗外是一片朦朦朧朧的夜霧。「人死了會有靈魂嗎?」她自問著。「如果有靈魂,這種細雨□□的夜應該是魂魄出來的最好時光。」她靜靜的站著,體會著這夜色和這雨意。「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回到桌邊,抽出一張信紙,順著筆寫:「我值何人關懷?我值何人憐愛?願化輕煙一縷,來去無牽無礙!」她怔了一下,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和雨絲,又接著寫下去:
「當細雨濕透了青苔,當夜霧籠罩著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那飄泊的幽靈啊,四處徘徊!
那遊蕩的魂魄啊,渴望進來!」
用手托住面頰,她沉思了一會兒,又寫了下去:
「啊,當雨絲濕透了青苔,
當夜霧籠罩了樓台,請把你的窗兒開,沒有人再限制我的腳步,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我必歸來,與你同在!」
寫完,她把頭僕在桌上,氣塞喉堵,肝腸寸斷。過了一會兒,她換了張信紙,開始寫一封簡單的信。
「南:
再見了!
我去了,別罵我懦弱,別責備我是弱者,在這個世界上,你給過我快樂,給過我哀傷,也給過我幻想和絕望。現在,帶著你給我的一切一切,我走了,相信我,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的難過一定賽過你看信的時候。別為我傷心,想想看,我活著的時候就與歡笑無緣,走了或者反會得到安寧與平靜。因此,當你為我的走而難過的時候,也不妨為我終於得安寧而慶幸。但願我能把你身上的不幸一起帶走,祝福你,希望在以後的歲月裡,你能得到快樂和幸福。
你曾說過,你懷疑你妻子的死訊,我也希望那死訊只是個謠言。假如你終於有一天能和你妻子團圓,請告訴她,在這世界上,曾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愛過她所愛的人,並且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
記得嗎?有一天你在一張紙上寫過:『今生有願不能償,來世相逢又何妨?』好的,讓我期待著來世吧。只是,那時候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這中間再差上二十年!
再見了!老師!讓我再最後說一句:我——愛你!容」
信寫完了,她把剛剛寫的那首詩和信封在一起,冒雨走到巷口去寄了信。回到家裡,夜已經深了。江太太正在畫畫。她走到江太太身邊,默默的望著江太太的頭髮,臉龐,那專注的眼睛,那握著筆的手……一種依戀的孺慕之思油然而生,她覺得喉嚨縮緊了,眼淚湧進了眼眶。她顫著聲音叫:
「媽媽!」江太太回過頭來,江雁容猛然投進她的懷裡,用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胸前,哭著說:
「媽媽,請原諒我,我是個壞孩子,我對不起你這麼多年的愛護和教育!」江太太被她這突然的動作弄得有點驚異,但,接著,就明白了,她撫摩著江雁容的頭髮,溫柔的說:
「去睡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媽媽,你能原諒我,不怪我嗎?」江雁容仰著頭,眼淚迷離的望著江太太。「當然。」江太太說,感到鼻子裡酸酸的。
江雁容站起身來,抱住母親的脖子,在江太太面頰上吻了一下。「媽媽,再見!」她不勝依依的說。
「再見!早些睡吧!」江雁容離開了母親的房間,看到江仰止正在燈前寫作,她沒有停留,只在心裡低低的說了一聲:「爸爸,也再見了!」回到了自己的房裡,她怔怔的望著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禱般對妹妹低低的說:「請代替我,做一個好女兒!請安慰爸爸和媽媽!」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藥片,本能的環視著室內,熟悉的綠色窗簾,檯燈上的小天使,書架上的書本,牆上貼的一張江麟的水彩畫……她呆呆的站著,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著父母東西流浪,她彷彿看到那拖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後長途跋涉。在兵荒馬亂的城裡,在蔓草叢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先逃日軍,再逃中共,從沒有過過一天安靜的日子。然後,長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離撒嬌的年齡已經很遠了,而在她能撒嬌的那些時候,她正背著包袱,赤著腳,跋涉在湘桂鐵路上。
細雨打著玻璃窗,風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氣。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著手,並肩互訴她們的隱秘,和她們對未來的憧憬。她依稀聽到周雅安在彈著吉他唱她們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昨日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這一切都已經隔得這麼遙遠。她覺得眼角濕潤,不禁低低的說:
「周雅安,我們始終是好朋友,我從沒有恨過你!」
接著,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熱情的臉,然後是葉小蓁、何淇、蔡秀華,……一張張的臉從她面前晃過去,她歎了口氣:「我生的時候不被人所瞭解,死了也不會有人同情。十九年,一夢而已!」她迷迷離離的看著檯燈上的小天使:
「再見!謐兒!」她低低的說,拿起杯子,把那些藥片悉數吞下。然後,平靜的換上睡衣,扭滅了檯燈,在床上躺下。
「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唱著。「一首好歌!」她想,凝視著窗子。「或者,我的『窗外』不在這個世界上,在另外那個世界上,能有我夢想的『窗外』嗎?」她迷迷糊糊的想著,望著窗外的夜、雨……終於失去了知覺。
沒有人能解釋生死之謎,這之間原只一線之隔。但是,許多求生的人卻不能生,也有許多求死的人卻未見得能死。匯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萬個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掙扎著,搏鬥著,和這一萬個撕裂她的人作戰。終於,她張開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滿屋子的人,強烈的光線使她頭痛欲裂。她繼續掙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的耳邊充滿了亂糟糟的聲音,腦子裡彷彿有人在裡面敲打著鑼鼓,她試著把頭側到一邊,於是,她聽到一連串的呼喚聲: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張開眼睛,看到幾千幾萬個母親的臉,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著這幾千幾萬的臉,終於,這些臉合成了一個,她聽到母親在說:「雁容,你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
她醒了,那個飄散的「我」又回來了,是,她明白,一切都過去了,她沒死。閉上眼睛,眼淚沿著眼角滾了下來,她把頭轉向床裡,眼淚很快的濡濕了枕頭。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經沒有危險了!」這是她熟悉的張醫生的聲音。「你看不用送醫院嗎?張大夫?」是父親的聲音。
「不用了,勸勸她,別刺激她,讓她多休息。」
醫生走了,江雁容淚眼模糊的看著母親,淡綠的窗簾、書架、小檯燈……這些,她原以為不會再看到的了,但,現在又一一出現在她面前了。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江雁容費力的轉開頭,淚水不可遏止的滾了下來。
「告訴媽媽,你為什麼?」江太太追問著。
「落——榜。」她吐出兩個字,聲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驚。「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個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緊追著問。「哦,媽媽。」江雁容的頭在枕上痛苦的轉側著,她閉上眼睛,逃避母親的逼視。「媽媽別問了,讓姐姐休息吧。」在一邊的雁若說,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額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實。雁容,告訴我!」
「媽媽,不,不!」江雁容哭著說,哀求的望著母親。
「意如,你讓她睡睡吧,過兩天再問好了!」江仰止插進來說,不忍的看著江雁容那張小小的,慘白的臉。
「不,我一定要現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說吧!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母親?」江雁容張大眼睛,母親的臉有一種權威性的壓迫感,母親那對冷靜的眼睛正緊緊的盯著她。她感到無從逃避,閉上眼睛,她的頭在劇烈的痛著,渾身都浴在冷汗裡,江太太的聲音又響了:「你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你昏迷的時候叫過一個人的名字,告訴我,你是不是為了他?」
「哦,媽媽,媽媽!」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釋,但她疲倦極了,頭痛欲裂,她哭著低聲哀求:「媽媽,原諒我,我愛他。」「誰?」江太太緊逼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