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裡是冷清清的,學生都躲在教室裡,並且關緊門窗。只有江雁容喜歡在雨中散步,周雅安則捨命陪君子,也常常陪著她淋雨。程心雯叫她們做「一對神經病」!然後會聳聳肩說:「文人,你就沒辦法估量她有多少怪癖!」
晚上,江雁容在雨聲中編織她的夢,深夜,她在雨聲中尋找她的夢,多少個清晨,她在雨聲中醒來,用手枕著頭,躺在床上低聲念聶勝瓊的詞: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這天晚上,江雁容做完功課,已經深夜十二點了。她望著她的謐兒,心境清明如水,了無睡意。她想起白天的一件小事,她到康南那兒去補交作文本,周雅安沒有陪她去。康南開了門,迎接的是一股酒味和一對迷離的眼睛。她交了本子,默默看了他一會兒,他也同樣望著她,這份沉默使人窒息。轉過身子,她開了門要退出去,在撲面的冷風中,她咳嗽了,這是校園中淋雨的結果,她已經感冒了一星期,始終沒有痊癒。正要跨出門,康南忽然伸手攔在門上,輕聲問:
「要不要試試,吃一片APC?」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瓶沒開過的藥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中。江雁容無法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接過了藥片,康南已遞過來一杯白開水,她吃了藥,笑笑。不願道謝,怕這個謝字會使他們生疏了。她退出房門,感到自己的心跳得那麼快,她相信自己的臉已經紅了。
現在,在這靜靜的深夜裡,她的臉又紅了。望著謐兒,她輕輕的問:「他是不是專為我而買一瓶APC?他是嗎?」
歎了口氣,她把明天要用的課本收進書包裡。有兩片花瓣從書中落了下來,她拾起來一看,是兩瓣茶花,當初愛它的清香和那心形的樣子而夾進書中的。她把玩著花瓣,忽然心中充滿了難言的柔情,提起筆來,她在每一片上題了一首詞,第一闋是「憶王孫」:
「飛花帶淚撲寒窗,夜雨淒迷風乍狂,寂寞深閨恨更長,太淒涼,夢繞魂牽枉斷腸!」第二闋是一闋「如夢令」:
「一夜風聲凝咽,吹起閒愁千萬,人靜夜闌時,也把夢兒尋遍,魂斷魂斷,空有柔情無限!」寫完,她感到耳熱心跳,不禁聯想起紅樓夢裡林黛玉在手帕上題詩的事。她順手把這兩片花瓣夾在國文筆記本裡,捻滅了燈,上床睡覺了。床上,和她同床的雁若早已香夢沉酣了。第二天午後,康南坐在他的書桌前面,批改剛收來的筆記本,習慣性的,他把江雁容的本子抽出來頭一個看。打開本子,一層淡淡的清香散了開來,康南本能的吸了一口氣,江雁容那張清雅脫俗的臉龐又浮到面前來,就和這香味一樣,她雅潔清麗得像一條小溪流。他站起身來,甩了甩頭,想甩掉縈繞在腦中的那影子。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回到書桌前面,默然自問:「你為什麼這樣不平靜?她不過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而已,你對她的感情並沒有越軌,不是嗎?她像是你的女兒,在年齡上,她做你的女兒一點都不嫌大!」拿起江雁容的筆記本,他想定下心來批改。可是,兩片花瓣落了下來。他注視著上面的斑斑字跡,這字跡像一個大浪,把他整個淹沒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迅速的把這兩片花瓣放進上衣口袋裡,打開了房門。門外,江雁容喘息的跑進來,焦灼而緊張的看了康南一眼,不安的說:
「你還沒有改筆記本吧,老師?我忘了一點東西!」
康南關上房門,默默的望著江雁容,這張蒼白的小臉多麼可愛!江雁容的眼睛張大了,驚惶的望望康南,就衝到書桌前面,她一眼就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筆記本,於是,她知道她不必找尋了。回轉身來,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視著康南,低聲說:「老師,還給我!」康南望著她,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麼。「這個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純潔得像只小白鴿子。」他想,費力的和自己掙扎,想勉強自己不去注視她。但,她那對驚惶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那張變得更加蒼白的臉在他眼前浮動,那震顫的,可憐兮兮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飄過:
「老師,還給我,請你!」
康南走到她旁邊,在床沿上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那兩片花瓣。「是這個嗎?」他問。
江雁容望望那兩片花瓣,並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調回到康南的臉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驚惶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夢似的光輝。她定定的看著他,蒼白的臉全被那對熱情的眸子照得發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動,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張椅子的扶手,纖長的手指幾乎要陷進木頭裡去。
「喔,老師。」她喃喃的說,像在做夢。
「江雁容,」他費力的說,覺得嘴唇發乾。「拿去吧。」他把那兩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沒有伸手去拿,也沒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老師,」她說,低低的,溫柔的。「老師!你在逃避什麼?」
康南的手垂了下來,他走過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離開這房間!」他暗啞的說。
「老師,你要我走?」她輕輕的問,站直了身子,轉向門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於是,一股旋干轉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緊了這隻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燒著,嘴裡模糊的反覆的說:「老師,老師,老師。」
康南撫摩著這隻手,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說。
「中午脫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說,輕聲的。眼睛裡在微笑。康南不再說話,就這樣,他們靜靜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康南歎了口氣,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攬住她,讓她小小的,黑髮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費力和自己掙扎,他低聲說:「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渴望自己年輕些!」
江雁容緊緊的靠著他,眼睛裡有著對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著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圖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擊著窗子,「多美的音樂!」她又想。微笑著閉上眼睛,盡力用她的全心去體會這美麗的人生。
第八章
寒假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檻,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鬆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鬆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鬆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裡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裡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佈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迴旋,彷彿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聽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槓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