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個女兒,生於民國三十年,死於民國三十二年,我這一生是沒有女兒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夠,我但願能給你一份父愛,看著你成長和成功!
酒後提筆寫這封信,雜亂無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瞭解我醉後含淚寫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們都成功了,我也別無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著,把手放在裙褶裡。這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但她卻感到一股洶湧的大浪潮,捲過了她,也淹沒了她。她蒼白的臉顯得更蒼白,黑眼珠裡卻閃耀著一層夢似的光輝,明亮得奇異,也明亮得美麗。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個煙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縷如霧的青煙,煙霧中,是一張令人迷惑的臉;寬寬的前額,濃而微蹙的眉毛,那對如海般深奧而不可測的眼睛,帶著智慧與高傲的神采,那彎曲如弓的嘴邊,有著倔強自負的堅定。她垂下頭,感到一份窒息的熱情在她的心中燃燒。她用手指在信箋上輕輕撫摩過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說:「康南,如果你對我有某種感情,絕不止於父親對女兒般的愛,你用不著欺騙自己!如果我對你有某種感情,也絕不止於女兒對父親的愛!」周雅安走了過來,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說:
「怎麼樣?看完沒有?」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她那燃燒著的眼睛明亮而濕潤。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邊,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
「她們都說我們是同性戀,現在我真有這種感情,看到你這種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動,繼續望著周雅安。說:
「周雅安,我有一個夢,夢裡有個影子。幾個月來,這個夢模模糊糊,這個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現在這個夢使我精神恍惚,這個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該怎麼辦?」
周雅安放開江雁容,望了她一會兒說:
「別說得那麼文謅謅的,夢呀影子的。你戀愛了!我真高興你也會戀愛,也嘗嘗這種滋味!幾個月前,你還在嘲笑我呢!」「不要說廢話,告訴我怎麼辦?」
「怎麼辦?」周雅安輕鬆的說:「把影子抓住,把夢變成現實,不就行了?」「沒有那麼簡單,假如那麼簡單,也不叫它做夢和影子了!」江雁容說,低頭望著膝上的信紙。
「是他嗎?」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箋問。
江雁容沉默的點了點頭。於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後,周雅安才自言自語的說:
「我早料到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說他偏心你,別人的周記只批一兩句,你的批那麼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題上一首詩,再親自跑到三層樓上來送給你!這份感情大概早就發生了,是嗎?」「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惱的說,「但願什麼都不要發生,但願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我!」
「又說傻話了!」周雅安說,握住江雁容的手:「該來的一定會來,別逃避!『愛』的本身是沒有罪的,不是嗎?這話好像是你以前說的。記得你自己的論調吧?愛,沒有條件,沒有年齡、金錢、地位、人種一切的限制!」
江雁容垂下眼簾,望著那張信紙,突然笑起來說:
「他要把我當女兒呢!」
周雅安拿起那張信紙:
「我能看嗎?」她問。江雁容點點頭,周雅安看完了,把它放回江雁容手裡,困惑的說:「這封信很奇妙,不是嗎?大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感情。」上課號響了。江雁容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忽然間,所有的煩惱都離開了她,一種奇異的感覺滲透進她的血管中,她像被一股溫暖的潮水所包圍住,每個細胞和毛孔都像從睡夢中覺醒,在準備迎接一個新的,美好的外界。她的心臟是一片鼓滿風的帆,漲滿了溫情。她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把日記本和信紙收好,微笑的說:
「我們上樓吧!」這天晚上,江雁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內,銀色的月光透過了淡綠的窗簾,婆娑的樹葉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溫柔的夜風輕扣著她的窗檻。四周充滿了沉寂,這間小屋也彷彿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她寧靜的微笑著,拉開窗簾,她可以看到雲層中的一彎明月,以及那滿天閃爍的星辰。她覺得無數的柔情漲滿了她的胸懷,在這一刻,在這神秘的夜色裡,她願意擁抱著整個的世界,歡呼出她心內所有的感情!
她重新打開那批著紅字的日記本,在她寫的每一段下面,康南都細心的批上一首詩,她逐句看過去,暗暗記誦著每一個字,在這本小小的冊子上,康南也費過相當的精神啊!康南,這個孤獨的人,隱約中,她似乎看到康南寂寞的,自負的,而又高傲的走在這條人生的長途上,雖然是踽踽獨行,卻昂首闊步,堅忍不拔。校內,他沒有一個朋友,校外,他也沒有什麼親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生活中還有什麼?她自問著,又微笑的代他回答:「還有一些東西,有煙、有酒、有學生!」「他像一隻孤鶴,」她想:「一隻失去同伴的孤鶴!」她抬頭望著窗外黑色的天空,好像那孤鶴正在那兒迴旋。冷風吹了進來,冬天的夜,已經相當冷了。
江太太走了進來,凜冽的風使她打了一個寒噤,她詫異的看著那開著的窗子,叫著說:「雁容,這麼冷,你開窗子幹什麼?趕快關起來!」
「是的,媽媽。」江雁容答應著,聲音溫柔得出奇。她懶洋洋的站起來,闔上窗子,又無限留戀的看了窗外一眼,再輕輕歎息一聲,拉上了窗簾。窗外的世界又被摒絕在外面了,她坐下來,恍恍惚惚的收起日記本,拿出一本范氏大代數。
江太太深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這孩子那種懶洋洋的神態使她生氣,「要考大學了,她仍然這麼懶散,整天腦子裡不知道想些什麼!」她走到廚房裡去灌開水,開水灌好了,再經過江雁容的房間,發現她還沒有打開代數書,正望著那本代數書默默出神。江太太走過去,有點生氣的說:
「你要把握時間,努力用功,每天這樣發呆的時間不知道有多少,這樣功課怎麼能好?說你不用心你不承認,你自己看看是怎樣做功課的?這麼大了,難道還要我跟在後面管你,還不趕快打開書來!」「好的,媽媽。」江雁容說,仍然是溫溫柔柔的。一面慢吞吞的打開了書。江太太奇怪的看看江雁容,這孩子是怎麼回事?那溫柔的語調使人心裡發酸。「一個好孩子。」她想,忽然萌出一份強烈的母愛,「以後要少責備她,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她柔和的望望她,走出了房間。
江雁容目送母親走出房間,她伏下身來,望著檯燈上的白磁小天使,悄悄的說:「你瞭解我嗎?小天使?媽媽是不瞭解我的,我心中有個大秘密,你知道嗎?我把它告訴你,你要為我守密!可愛的小天使啊,瞭解我的人那麼少,你,願意做我的知己嗎?我給你取一個名字,我叫你什麼呢?夜這樣靜謐,我叫你謐兒吧,謐兒謐兒,你知不知道我心中那份燃燒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把臉頰靠在桌面上,攤開的代數書放在一邊。一剎那間,一份淡淡的哀愁襲上了她的心頭,她用手撫摩著小天使的臉,輕聲說:「謐兒,連他都不知道我的感情!這是惱人而沒有結果的,我又把自己放進夢裡去了,謐兒,我怎麼辦呢?」
窗外起風了,風正呼嘯的穿過樹梢,發出巨大的響聲,她掀起窗簾的一角,月亮已隱進雲層,星光也似乎暗淡了。
第二天早上,滿窗的風雨把她從沉睡中喚醒,昨夜的蔚藍雲空,一窗皓月,現在已變成了愁雲慘霧,風雨淒迷。她穿上白襯衫和黑長褲,這是學校的制服,再加上一件黑外套,仍然感到幾分寒意。窗前淅瀝的雨聲使她心中佈滿莫名其妙的愁緒。上學時經過的小巷子,破房子也使她感到寥落。教室裡的喧囂更讓她煩躁。只有在國文課時,她才覺得幾分歡愉。但,那五十分鐘是消失得太快了,只一剎那,康南已挾著課本隱沒在走廊的盡頭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從指縫裡溜過去。校園裡的茶花盛開了,紅的紅得鮮艷,白的白得雅潔,江雁容的課本中開始夾滿了茶花的心形花瓣。和茶花同時來臨的,是迷迷濛濛,無邊無際的細雨,台灣北部的雨季開始了。無論走到那兒,都是雨和泥濘。江雁容常和周雅安站在校園中,仰著臉,迎接那涼絲絲的雨點。看到落花在泥濘中萎化,她會輕輕的念:「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