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仰止向來護短,這時,感到江太太當著孩子們的面前說他不公正,未免有損他的尊嚴。而且,他確實看到雁容在打小麟,是不是她咬的也不能只憑雁容的話。於是,他不假思索的說:「是她咬的,我看到她咬的!」
「爸爸!」江雁容放下飯碗,大聲的喊。
「我親眼看見的!」話已經說出口,為了維持尊嚴,江仰止只得繼續的說。「爸爸,」江雁容的嘴唇顫抖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努力把喉嚨口的硬塊壓回去,哽塞的說:「爸爸,假若你說是你親眼看見的,我就沒有話說了。爸爸,你沒有按良心說話!」
「雁容!」江太太喊:「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對父親的態度嗎?」「爸爸又何曾把我當女兒?假如他把我當做女兒,就不會幫著小麟說謊!」江雁容氣極的大喊,眼淚沿著面頰滾下來:「我一心討好你們,我盡量想往好裡做,可是,你們不喜歡我,我已經受夠了!做父母的如果不公正,做孩子的又怎會有是非之心?你們生下我來,為什麼又不愛我?為什麼不把我看得和小麟雁若一樣?小麟欺侮我,爸爸冤枉我,叫我在這個家裡怎麼生活下去?你們為什麼要生我下來?為什麼?為什麼?」江雁容發洩的大聲喊,然後離開飯桌,回到自己房間裡,撲倒在床上痛哭。她覺得傷心已極,還不止為了父親冤枉她,更因為父親這一個舉動所表示的無情。
江仰止被江雁容那一連串的話弄得有點愕然了,這孩子公然如此頂撞父親,他這個父親真毫無威嚴可說。他望望江太太,後者十分沉默。雁若注視著父親,眼睛裡卻有著不同意的味道。他有點懊悔於信口所說的那句「親眼看到」的話,不過,他卻不能把懊悔說出口。他想輕鬆的說幾句話,掩飾自己的不安,也放鬆飯桌上的空氣,於是,他又不假思索的笑笑說:「來!我們吃飯,別管她,讓她哭哭吧,這一哭起碼要三個鐘頭!」這句話一說,江雁容的哭聲反而止住了。她聽到了這句話,從床上坐了起來,讓她哭!別管她!是的,她哭死了,又有誰關心呢?她對自己淒然微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子前面,望著窗外的白雲青天發呆。人生什麼是真的?她追求著父母的愛,可是父母就不愛她!「難道我不能離開他們的愛而生活嗎?」忽然,她對自己有一層新的瞭解,她是個太重情感的孩子,她渴望有人愛她。「我永遠得不到我所要的東西,這世界不適合我生存。」她拭去了淚痕,突然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她輕聲念:「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這是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駁上座神秀所說「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願將勤拂拭,勿使染塵埃」的偈語。江雁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這幾句話念出來,只感到人生完全是空的,追求任何東西都是可笑。她走出房間,站在飯廳門口,望了江仰止一眼,感到這個家完全是冷冰冰的,於是,她穿過客廳,走到大街上去了。她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閒蕩著,一輛輛的車子,一個個的行人,都從她身邊經過,她站住了。「我要到哪裡去?」她自問,覺得一片茫然,於是,她明白,她是沒有地方可去的。她繼續無目的的走著,一面奇怪著那些穿梭不停的人群,到底在忙忙碌碌的做什麼?在一個牆角上,她看到一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面前放著一個小盆子。她丟了五角錢進去,暗暗想著,自己和這個乞丐也差不了多少。這乞丐端著盆子向人乞求金錢,自己也端著盆子,向父母乞求愛心。所不同的,這乞丐的盆子裡有人丟進金錢,而自己的盆子卻空無所有。「我比他更可憐些。」她默默的走開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最後,她注意到每家的燈光都亮了。感到飢餓,她才想起今天沒吃中飯,也沒吃晚飯,她在街頭已走了六小時了。在口袋裡,她僥倖的發現還有幾塊錢。走進一家小吃店,她吃了一碗麵,然後又踱了出來。看了看方向,發現離周雅安的家不遠,她就走了過去。
周雅安驚異的接待著江雁容。她和母親住在一棟小小的日式房子裡,這房子是她父親給她們的。一共只有三間,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和一間飯廳。母女兩個人住是足夠了。周雅安讓江雁容坐在客廳裡的椅子裡,對她注視了一會兒。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不大好。」周雅安說。「沒什麼,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我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江雁容輕描淡寫的說。
「真是一件小事,每個家庭都會有這種事的。」
「是的,一件小事。」江雁容輕輕的說。
周雅安看看她。「你不大對頭,江雁容,別傷心,你的爸爸到底管你,我的爸爸呢?」周雅安握住江雁容的手說。
「不許安慰我!」江雁容喊,緊接著,就哭了起來。周雅安把她的頭抱在自己的膝上,拍著她的肩膀。
「雁容,別哭,雁容。」她不會勸解別人,只能反覆的說這兩句話。「你讓我哭一哭!讓我好好的哭一哭!」江雁容說,就大哭起來。周雅安用手環著她的頭,不再勸她。江雁容越哭越厲害,足足哭了半小時,才慢慢止住了。她剛停止哭,就聽到另一個抽抽嗒嗒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周雅安正用手帕捂著臉,也哭了個肝腸寸斷。江雁容詫異的說:
「你哭什麼?」「你讓我也哭哭吧!」周雅安抽泣的說:「我值得一哭的事比你還多!」江雁容不說話,怔怔的望著周雅安,半天後才拍拍周雅安的膝頭說:「好了,周雅安,你母親聽到要當我們神經病呢!」
周雅安停止了哭,她們手握著手,依偎的坐了好一會。江雁容低聲說:「周雅安,你真像我的姐姐。」「你就把我當姐姐吧!」周雅安說,她比江雁容大兩歲。
「你喜歡我嗎?」江雁容問。
「當然。」周雅安握緊了她的手。
「周雅安,我想聽你彈吉他。」
周雅安從牆上取下了吉他,輕輕的撥弄了幾個音符,然後,她彈起一支小歌。一面彈,她一面輕聲的唱了起來,她的嗓音低沉而富磁性。這是支哀傷的情歌:
「把印著淚痕的箋,交給那旅行的水,何時流到你屋邊,讓它彈動你心弦。我曾問南歸的燕,可帶來你的消息,它為我命運嗚咽,希望是夢心無依。」歌聲停了,周雅安又輕輕撥弄了一遍同一個調子,眼睛裡淚光模糊。江雁容說:「別唱這個,唱那支我們的歌。」
所謂「我們的歌」,是江雁容作的歌詞,周雅安作的譜。周雅安彈了起來,她們一起輕聲唱著:
「人生悲愴,世態炎涼,前程又茫茫。
滴滴珠淚,縷縷柔腸,更無限淒惶。
滿斟綠醑,暫赴醉鄉,莫道我癡狂。
今日歡笑,明日憂傷,世事本無常!」
這是第一段,然後是第二段:
「海角天涯,浮萍相聚,歎知音難遇。
山前高歌,水畔細語,互剖我愁緒。
昨夜悲風,今宵苦雨,聚散難預期。
我倆相知,情深不渝,永結金蘭契!」
唱完,她們彼此看著,都默默的微笑了。江雁容覺得心中爽快了許多,一天的不愉快,都被這一哭一笑掃光了。她們又彈了些歌,又唱了些歌,由悲傷而變成輕快了。然後,周雅安收起了吉他。江雁容站起身來說:
「我該回去了!」「氣平了沒有?」周雅安問。
「我想通了,從今天起,我不理我爸爸,也不理我弟弟,他們一個沒把我當女兒,一個沒把我當姐姐,我也不要做他們的女兒和姐姐了!」江雁容說。
「你還是沒有想通!」周雅安笑著說:「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江雁容走到玄關去穿鞋,站在門口說:
「我也要問你一句,你還傷心嗎?為了小徐?」
「和你一樣,想不通!」周雅安說,苦笑了笑。
走出周雅安的家,夜已經深了。天上佈滿了星星,一彎上弦月孤零零的懸在空中。夜風吹了過來,帶著初冬的涼意。她拉緊了黑外套的衣襟,踏著月光,向家裡走去。她的步子緩慢而懈怠,如果有地方去,她真不願意回家,但她卻沒有地方可去。帶著十二萬分的不情願,她回到家裡,給她開門的是江雁若,她默默的走進去。江仰止還沒有睡,在客廳中寫一部學術著作。他抬起頭來望著江雁容,但,江雁容視若無睹的走過去了。她既不抬頭看他,也不理睬他,在她心中,燃著強烈的反感的火焰,她對自己說:「父既不像父,女亦不像女!」回到自己房間裡,她躺在床上,又低低說:「我可以用全心來愛人,一點都不保留,但如遇挫折,我也會用全心來恨人!爸爸,你已經拒絕了我的愛,不要怪我從今起,不把你當父親!」一星期過去了,江雁容在家中像一尊石膏像,她以固執的冷淡來作無言的反抗。江仰止生性幽默樂觀,這次的事他雖護了短,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嚴重性。對於雁容,他也有一份父親的愛,他認為孩子和父母嘔嘔氣,頂多一兩天就過去了。可是,江雁容持久的嘔氣倒使他驚異了,她迴避江仰止,也不和江仰止說話。放學回家,她從江仰止身邊經過,卻不打招呼。江仰止逐漸感到不安和氣憤了,自己的女兒,卻不和自己說話,這算什麼?甚至他叫她做事,她也置之不理,這是做兒女的態度嗎?這是個吃晚飯的時候,江仰止望著坐在他對面,默默的劃著飯粒的江雁容,心中越想越氣。江仰止是輕易不發脾氣的,但一發脾氣就不可收拾。他壓制著怒氣,想和江雁容談談。「雁容!」江雁容垂下眼睛,注視著飯碗,倔強的不肯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