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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別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的說。「如果我有什麼失態和失禮的地方,請你原諒,那是因為我很少和別人接觸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禮貌,也忘記了該如何談話。」「哦,你很好,先生,」方絲縈有些生硬的說:「我並不怕你,從來沒有。好,再見了,柏先生。」

  轉過身子,她匆促的回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走得那麼急,好像要逃避什麼。

  現在,她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無法讓自己成眠。白天所經歷的一切,都在她的腦海裡重演,一幕一幕的,那樣清晰,那樣生動,她簡直擺脫不開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歲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況堪憐,怎樣才能幫助他們呢?為他們找回那個死去的妻子和母親嗎?她猛的打了個寒戰,帶著秋意的晚風從紗窗外吹來,夜,已經深了。

  她看了看手錶,快一點鐘了,四周那麼安靜,那個柏太太還沒有回來。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與偏見,她開始心不在焉的閱讀了起來。事實上,她的思想一點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長久的停駐在書上。每看幾行,她就會不知不覺的抬起眼睛來,對著那瓶玫瑰花,或是那個尤莉特西的雕塑像,默默的出神。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汽車喇叭聲驚動了她,那個柏太太回來了。何必按喇叭?這樣夜靜更深的時候!難道她沒有帶大門鑰匙嗎?她放下了書,下意識的傾聽著。汽車開進了花園,車門「砰」的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接著,是高跟鞋清脆的走進客廳的聲音,然後,她走上樓來了,一面上樓,她在一面的唱著歌,聲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當不錯。唱的並非時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舊詩,被譜成的歌:「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她並沒有唱完這支歌,她的歌聲猛的中斷了,似乎受到了什麼打擾。方絲縈沒有聽到隔壁房間打開的聲音,但是,現在,她聽到柏霈文那壓抑的、惱怒的低吼:

  「愛琳!」愛琳?那麼,這是那個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麼?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聲調是高亢而富有挑戰性的。「你有什麼事?」「你能不能別吵醒整棟房間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誰嗎?你那個家庭教師嗎?哈哈!」愛琳的笑聲尖銳。「你別怕吵醒她,假若你不是個瞎子,你就會發現她根本還沒睡呢!她的門縫裡還有燈光,我打賭,她現在一定正豎著耳朵在聽我們談話呢!」

  「愛琳!」「哈,我告訴你,柏霈文,你別在我面前搗鬼,我不知道你弄一個家庭教師到家裡來做什麼。但是,我不喜歡你那個家庭教師,她的眼睛有一股賊氣,我告訴你,一股賊氣!」

  「愛琳!你瘋了!你喝了多少酒?」柏霈文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和無奈,而且,多少還帶著幾分焦灼。「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少說幾句?我為什麼要少說幾句?是你攔在我面前惹我說話呀!現在你怕了?怕被她聽到?那個你為她佈置房間,你千方百計弄來的人?一個老處女!哈!瞎子主人和家庭教師,我等著看你們的發展!這是很好的小說資料啊!」

  「住口!你這個卑鄙下流的東西!」柏霈文的聲音顫抖,這幾句話顯然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

  「什麼?卑鄙下流?你說我卑鄙下流?」愛琳的聲音更高了。「真正下流的是你那個跳了河的太太,我再下流,還沒給你養出雜種孩子來呵!」「啪!」的一聲,清脆而響亮,顯然,是柏霈文揮手打了他的妻子。方絲縈預料下面將有一場更大的風暴,她提心吊膽的聽著,但是,外面卻反而沉寂了,好半天都沒有聲響,然後,彷彿已過了一個世紀,方絲縈才聽到愛琳的聲音,壓低的,咬牙切齒的,充滿了仇恨的說:

  「柏霈文,如果你再對我動手的話,你別怪我做得狠毒,我要毀掉你所有的一切!」

  「你毀吧!」柏霈文的語氣卻低沉而蒼涼。「我還有什麼可毀的?我的一切早就毀得乾乾淨淨了。」

  一聲門響,方絲縈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裡去了。屏住氣息,方絲縈有好一會兒無法動彈,覺得自己渾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經都是痛楚的。她所聽到的這一篇談話使她那樣吃驚,那樣不能置信,還有那樣深重的、強烈的、一種受侮辱的感覺。瞪視著天花板,她是更加無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婦的感情惡劣,但還沒料到竟敵對到如此地步,這是怎樣一個家庭呵!而她呢?她捲入這個家庭裡來,又將扮演怎樣的角色呢?一個單純的家庭教師嗎?聽聽愛琳剛剛的語氣吧!「方絲縈,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

  她對自己一疊連聲的說。然後,她猛的呆了呆,有個思想迅速的通過了她的腦海,撤退吧!現在離開,為時未晚,撤退吧!但是……但是……但是那無母的孩子將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上,由於晚間睡得太晚,方絲縈起床已經九點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學校。她梳洗好下樓,柏亭亭飛似的迎了過來,一張天真的、喜悅的、孩子氣的臉龐。

  「老師,你睡得好嗎?」

  「好。」她說,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飯。」

  「你爸爸呢?」「他在樓上吃過了。」「媽媽呢?」「她還在睡覺。」「哦。」方絲縈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屬的。柏亭亭用一種敏感的神情看著她,由於她太沉默,那孩子也不敢開口了。飯後,方絲縈坐在沙發裡,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邊來,輕輕的說:「亭亭,方老師還是住回學校去,每天到你家來給你補習吧。」那孩子的臉色蒼白了。

  「為什麼?是我不好嗎?我讓你太累了嗎?」她憂愁的問,臉上的陽光全消失了。「啊,不是,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方絲縈說,精神困頓而疲倦。「那麼,為什麼呢?」亭亭望著她,那對眼睛那麼悲哀,那麼乞求的、怯生生的望著她,這把她給折倒了。「老師,我乖,我聽話,你不要走,好嗎?」

  「誰要走?」一個聲音問,方絲縈抬起頭來,柏霈文正拾級而下,他在自己的家裡,行動是很熟練而容易的,他沒有帶枴杖。

  「哦,爸爸,」亭亭焦慮的說:「你留一留方老師吧!她說要搬回學校去。」柏霈文怔在那兒,他有很久沒有說話。方絲縈也沉默著,一層痛苦的、難堪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中。然後,好一會兒,柏霈文才輕聲的,像是自語似的說:

  「她畢竟是厲害的,我連一個家庭教師都留不住呵!」

  這語氣刺傷了方絲縈。

  「哦?先生!」她痛苦的喊。「別這樣說!」

  「還怎樣說呢?」柏霈文的臉上毫無表情,聲音空洞而遙遠。「她一徑是勝利的,永遠!」

  「可是……」方絲縈急促的說:「我並沒有真的走呵!」

  「那麼,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的問,生氣回復到那張面孔上。「我……啊,我想……」方絲縈結舌的,但,終於,一句話衝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這句話一說出口,她心底就隱隱的覺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計了。但是,她仍然高興自己這樣說了,那麼高興,彷彿一下子解除了某種心靈的羈絆,高興得讓她自己都覺得驚奇。

  第七章

  從這一夜開始,方絲縈就明白了一件事實,那就是:她和這個柏太太之間是沒有友誼可言的。豈止沒有友誼,她們幾乎從開始就成了敵對的局面。方絲縈預料有一連串難以應付的日子,頭幾日,她都一直提高著警覺,等待隨時可能來臨的風暴。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方絲縈發現,她和愛琳幾乎見不著面,每天早上,方絲縈帶著亭亭去學校的時候,愛琳都還沒有起床,等到下午,方絲縈和亭亭回來的時候,愛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這一出去,是不到深夜,就不會回來的。這樣的日子倒也平靜,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懼感漸漸消失了,方絲縈開始一心一意的調理柏亭亭。早餐時,她讓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一個雞蛋。中午亭亭是帶便當(飯盒)的,便當的內容,她親自和亞珠研究菜單,以便增加營養和改換口味,方絲縈自己,中午則在學校裡包伙,她是永遠吃不慣飯盒的。晚餐,現在成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為,不知從何時開始,柏霈文就喜歡下樓來吃飯了,席間,常在亭亭的笑語呢喃,和方絲縈的溫柔呵護中度過。柏霈文很少說話,但他常敏銳的去體會週遭的一切,有時,他會神往的停住筷子,只為了專心傾聽方絲縈和亭亭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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