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帶著寒意,對他們輕輕的捲了過來,小蕾緊緊的抓著父親的手,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長。一片帶露的落葉飄墜在狄君璞的衣領裡,涼沁沁的,他不禁嚇了一跳。幾點秋螢,在草叢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像一盞盞閃爍在深草中的小燈。
他們已經走入了那塊谷地,農莊上的欄杆在月色裡仍然清晰。小蕾的腳步有點兒滯重,狄君璞怕她的鞋襪會被夜露所濕了。他低問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搖了搖頭,只是更親近的緊偎著狄君璞。狄君璞彎腰想把孩子抱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一個長長的人影,一動也不動。他迅速的抬起頭來,清楚的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閃而沒,他下意識的想追過去,又怕驚嚇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緊攬在懷中,一面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極目看去,月光裡,那一塊塊聳立的岩石嵯峨龐大,樹木搖曳,處處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處。但,狄君璞卻深深感覺到,在這黑夜的深山裡,有對冷冷的眼睛正對他們悄悄的窺探著。
月色中,寒意在一點一點的加重,他加快了步子,向農莊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接連的幾日裡,山居中一切如恆,狄君璞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裡,最初幾日,他深怕小蕾沒伴,生活會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發現自己的顧慮是多餘的,孩子在山上頗為優遊自在,她常遨遊於楓林之內,收集落葉,採擷野花。也常和姑媽或阿蓮散步於山谷中──那兒,狄君璞是絕對不許小蕾獨自去的,那月夜的陰影在他腦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但,那陰影沒有再出現過,阿蓮也沒有再帶回什麼可怕的流言,她近來買菜都是和高媽結伴去的。生活平靜下來了,也安定下來了,狄君璞開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鄉居的喜悅裡。早上,枝頭的鳥啼嘹亮,代替了都市裡的車馬喧囂,看晨霧迷濛的山谷在朝陽上升的彩霞中變得清晰,看露珠在楓葉上閃爍,看金色的陽光在密葉中穿射出幾條閃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黃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風!山林中美不勝收。隨著日出日落的□遞,山野裡的景致千變萬化,數不盡有多少種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喪於自己發現這世界發現得這麼晚,在都市裡已埋葬掉了那麼多的大好時光!
連日來,他的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寫到兩千字以上。如果沒有那份時刻悄然襲來的落寞與惆悵,他就幾乎是身心愉快的了。這晚,吃過晚飯沒有多久,他正坐在書房裡修改白天所寫的文稿。忽然聽到小蕾高興的歡呼聲:「爸爸!梁姐姐來了!」
梁姐姐?是心霞?還是心虹?一定是心霞!靦腆的心虹不會作主動的拜訪。他走出書房,來到客廳裡,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絲絨披風,長髮飄垂,臉上未施脂粉,一對烏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見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燈暈下,她看來輕靈如夢。窗外,天還沒有全黑,襯托著她的,是那蒼灰色的天幕。
「哦,真沒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過晚飯嗎?梁小姐?」
「是的,吃過了!」心虹說,她的眼睛直視著他,唇邊浮起一個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我出來散散步,就不知不覺的走到這兒來了。」
「坐吧!」
「不,我不坐了,我馬上就要回去!」
「急什麼?」
阿蓮送上來一杯清茶,心虹接了過來。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風。黑色!她是多麼喜愛黑色的衣服。
小蕾站在一邊,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細聲細氣的說:「梁姐姐,你怎麼不常常來玩?」
「不是來了嗎?」心虹微笑了。「告訴你爸爸,什麼時候你到霜園去住幾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張口欲有所言,卻又忽然嚥住了,搖了搖頭說:「那不好,沒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頭一緊,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歲呢!難道連她也能體會出他的孤寂嗎?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兒!」她說。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對室內打量了一番,輕聲說:「我們曾在這兒住了好些年,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害得高媽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兒幹嘛?」
她望著他,沉思了一會兒,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時候嗎?」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惻然的情緒。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緒一定很好,能在她臉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難得的事情。她轉身走到農莊門口,望著農莊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經種過幾棵茶花,白茶花。這麼些年,都荒蕪了。」
她走出門外,環視著那些空曠的柵欄。狄君璞牽著小蕾,也走到門外來。她看著那些欄杆,說:「你可以沿著那些柵欄,撒一些爬籐花的種子,像牽牛、蔦蘿一類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柵欄都會變成了花牆。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光禿禿的了。」
他有些驚喜。
「真的,這是好建議!」他說:「我怎麼沒想起來,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記得買些花籽。」
「我早就想這麼辦了!」她陷進了一份沉思中。「我愛這兒,遠勝過霜園,爸爸建了霜園,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過去,但是,霜園僅僅是個住家的所在,這兒,卻是一個心靈的休憩所。它古樸,它寧靜,它典雅。所以,雖然搬進了霜園,我仍然常到這兒來,我一直想讓那些柵欄變成花牆,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做。」她困惑的搖搖頭。「真不知道為什麼,早就該種了。」
他凝視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動。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那渾身上下,竟連一絲一毫的塵俗都沒有!經過這些年在社會上的混跡,他早就認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一類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說:「我希望我搬到這兒來,不是佔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會。」她低聲說。「是嗎?我看過你的小說,你應該瞭解這兒,像我瞭解這兒一樣,否則,你不會搬來,是嗎?」
他不語,只是靜靜的迎視著她的目光,那對眸子何等澄淨,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轉開了眼睛,望著農莊的後面,說:「那兒有一個楓林。」
「是的,」他說:「那是這兒最精華的所在。」
她向那楓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邊。
「知道我叫這楓林是什麼嗎?」她又說:「我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它作『霞林』,黃昏的時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欄杆邊,可以看到落日沉沒,彩霞滿天,霧谷裡全是氤氳的霧氣。呵,我沒告訴你,霧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樹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紅了。而楓葉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樹林的晚霞。那時,林外是雲霞,林內也是雲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嗎?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個黃昏,他也曾在這林內收集著落霞!他們走進了林內,天雖然還沒有全黑,楓林內已有些幽暗迷離了,那高大的楓樹,在地下投著搖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只有那紅色的欄杆,看來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視著那欄杆。
「怎麼了?」他問。
「那欄杆……那欄杆……」她囁嚅著,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紅色的!你看!」
「怎樣?是紅色的呀!」他說,有點迷惑,她看來有些恍惚,彷彿受了什麼突然的打擊。
「不,不,」她倉卒的說,呼吸急促。「那不是紅的,那不應該是紅的,它不能搶去楓葉和晚霞的顏色!它是白的,是木頭的原色!木頭柱子,一根根木頭柱子,疏疏的,釘在那兒!不是這樣的,不是……」
她緊盯著那欄杆,嘴裡不停的說著,然後,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張大了眼睛,她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死樣的蒼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額,身子搖搖欲墜。狄君璞大吃了一驚,慌忙扶住了她,連聲問:「怎麼了?梁小姐?你怎樣?」
小蕾也在一邊吃驚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