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是個北方說相聲的人常說的笑話,但生長在南方的心虹心霞等人都從來沒有聽說過。一聽之下,不禁都大笑了起來。心虹拉著他說:「快走吧!你在這兒胡說八道,當心把那些和尚給氣死!」
於是,他們來到了溪邊。
這條溪水相當寬闊,並不太深,可能是淡水河的一條小支流。淺的地方清澈見底,可以涉水而過,深的地方也有激流和洄漩。河水中和兩岸旁,遍佈著巨型的岩石,石縫中,一蓬一蓬的長著蘆花。那銀白色的花穗迎風搖曳,在陽光下閃爍得像一條條銀羽。溪邊,也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榕樹,垂著長長的氣根,在微風中搖蕩。他們很快的分成三組,每組找到了自己的落腳之處,開始垂釣了。心虹和狄君璞帶著小蕾,坐在一塊大岩石上。小蕾並不安靜,脫掉了鞋襪,她不管春江水寒,不住的踩到水中去,而且跑來跑去的看三組的魚簍。只一會兒,她就有些厭倦了,因為她發現大人們對於談話的興趣,都比釣魚更濃厚,於是,她離開了水邊,跑到草叢中去捉蚱蜢去了。心虹根本不敢弄肉蟲子,連看也不敢看,都是狄君璞在上餌,在拋竿,然後交給心虹拿著。心虹今天穿著一身米色的春裝,用條咖啡色的紗巾繫著長髮,別有種飄逸而瀟灑的味道,狄君璞注視著她,不禁悠然而神往了。
「天哪!」他喃喃的說:「你真美!」
心虹垂著睫毛,看著手裡的釣竿,唇邊有個好溫柔好溫柔的淺笑。
「你不注意浮標,盡看著我幹嘛?」
「你比浮標好看。」狄君璞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心虹!」
他低低的叫。
「嗯?」她輕輕的答。
「你想,如果我最近去和你父親談,會碰釘子嗎?」
「會。」
「那麼,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握緊她。「我一日比一日更強烈的想要你,你不知道這對我是怎樣的煎熬!心虹,我們可以不通過你父親那一關嗎?」
「啊,不。」她瑟縮了一下。「我們不能。」她吸了口氣,眉端輕蹙。是那舊日的創痕在燒灼她嗎?她似乎怕透了提到「私奔」。「你放心,君璞,爸爸會屈服的。」
「我再找他談去!」狄君璞說。
她很快的抬頭看他。
「你用了一個『再』字,」她說:「這證明,你以前已經找他談過了!」
狄君璞默然。
「其實,你根本不用瞞我,」她瞅著他,眼光裡柔情脈脈。
「這麼久以來,你不進霜園的大門,你以為我不會懷疑嗎?上次要你去舞會,你說什麼也不去,我就知道另有原因,後來我盤問高媽,她已經都告訴我了。你早就來求過婚了,爸爸拒絕了你,而且說了很難聽的話,是嗎?是嗎?是嗎?」
狄君璞咬咬牙。
「他有他的看法,他認為我不會給你幸福。」
「他以為他是上帝,知道幸福在何處。」心虹抑鬱而憤怒的,她的情緒消沉了下去。
「我一定要再和你父親談談,不能這樣拖下去。」
她忽然揚起睫毛來,眼光閃亮。
「你不要去!」她說:「再等一段時間,他現在以為堯康是我的男朋友,讓他先去誤解,然後,我和心霞會和他談,這將是個大炸彈,你看著吧,不止我的問題,還有心霞和雲揚的事。這枚炸彈可能把霜園炸得粉碎!……」她又微笑了起來,顯然不願讓壞心情來破壞這美好的氣氛。「你在農莊注意一點,如果看到霜園失火的話,趕快趕來救火呵!」
「那才名副其實的火上加油呢!」狄君璞說。
他們笑了起來,同時,遠在另一塊岩石上的雲揚和心霞突然間大聲歡呼,大家都對他們看去,雲揚高舉著的釣竿上,一條小銀魚正活蹦活跳的掙扎著。雲揚在驕傲的大聲喊:「首開紀錄!有誰也釣著了嗎?」
小蕾跑過來,拍著手歡呼。狄君璞對心虹說:「我打賭我們竿子上的魚餌早被吃光了!拉起竿子來,重上一下餌吧!」
心虹拉竿,拉不動,她說:「你來,鉤子勾著水草了!」
狄君璞接過竿子,一下子舉了起來,頓時間,兩人都呆住了!釣竿上本有三個魚鉤,現在,竟有兩個魚鉤上都有魚!
一竿子兩條魚,又是這樣子得來毫不費工夫!他們先吃驚,接著就又喊又叫又跳又笑起來。心霞和雲揚也愣了,然後,心霞就大聲嚷:「好了!都有魚了!堯康呢!那個釣魚王呢!」
是的,堯康呢?他正遠在一棵大榕樹下,魚竿的尖端靜靜的垂在水裡,另一端被一塊大石頭壓著,他和雅棠卻都在榕樹下,照顧著孩子吃奶呢!他們把一塊大毛毯鋪在草地上,讓孩子躺在上面,雅棠扶著奶瓶,看著孩子吃奶,堯康則靜靜的望著她和孩子。她今天打扮得很素淨,淺藍色的毛衣,白色的短裙,和白色的髮帶。那樣年輕,那樣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那樣稚嫩,還像一朵含苞未放的花,卻已是個年輕的母親了!看著她低俯著頭,照顧著嬰兒,襯著那白雲藍天,和那溪水岩石,是一幅極美的畫面。但是,這幅畫面裡,卻不知怎麼,有那樣濃重的一股淒涼意味。他看著看著,心裡猛的怦然一動,想起心虹心霞對他的期盼與安排,想起早上和狄君璞的談話,想起自己的孤獨,想起雅棠的無依……在這一瞬間,有幾千幾百種思想從他心頭掠過。他竟突然間,毫不考慮的、衝口而出的說:「雅棠,我們結婚好嗎?」
雅棠一愣,迅速的抬頭看他,她的眼睛是深湛而明亮的。
好一會兒,她低低的說:「你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認真的。」他說,自己也不瞭解自己,在這時,他竟生怕會遭遇到拒絕。
她又垂下了眼睛,看著孩子。把奶瓶從孩子嘴中輕輕取出,那孩子吃飽了,嘴仍然在蠕動著,卻已經朦朧欲睡了。她拿了一條毯子,輕輕的蓋在孩子身上。再慢慢的抬起頭來看他,她眼裡竟蓄滿了淚。
「非常謝謝你向我求婚。」她說,聲音低而哽塞。「但是,我不能答應你。」「為什麼?」他問,竟迫切而熱烈的。「我會把你的孩子當我自己的孩子,不會要你和他分開的。」
「不,不,」她輕聲說:「不為了這個。」
「那麼,為什麼?難道你還愛那個──盧雲飛?」他苦惱的從喉嚨裡逼出了那個名字,感到自己聲調裡充滿了醋意。
「不,不,你明知道不是。」她說,頭又垂下去了。
「那麼,為什麼呢?」
「因為……因為……」她的聲音好輕好輕,俯著頭,她避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的手無意識的撫弄著毛毯的角。「因為你並不愛我,你只是可憐我,同情我。你在一時衝動下向我求婚,如果我答應了你,將來你會後悔,你會怪我,你會恨我!原諒我,我不能答應你。但是,我深深的感激你這一片好心。」
堯康凝視著那個低俯的、黑髮的頭。有好長一段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的望著她,他對她幾個月來的認識,沒有在這一剎那間來得更清楚,更深刻。就在這段凝視中,一種奇異的、酸楚的、溫柔的,而又是甜蜜的情緒注入了他的血管裡,使他渾身都激動而發熱了。這就是早上他向狄君璞說他所缺少的東西,他再也料不到,它竟來臨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但是,」他喉嚨瘖啞的說:「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沒有一些愛我呢?」
她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裡有一抹哀求而懇切的光芒。
「你知道的。」她低低的說。
「我不知道。」他屏著氣息。
「呵,堯康!」她把頭轉向一邊,雙頰緋紅了。「我還有資格愛嗎?」
「雅棠!」他低呼,抓住了她的雙手。「在我心目中,你比任何女孩都更純潔,你的心地比誰都善良,你敢愛也敢恨。為什麼你要如此自卑呢?」
她默然不語。
「我再問一次,」他說,握緊她。「相信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在今天以前,可能我對你的感情裡混合著同情與憐憫,但現在,我是真摯的,我愛你,雅棠。」
她震動了一下。他接下去說:「你願意嫁我嗎?」
「或者,你並不真正瞭解你自己的感情。」她低語。
「我瞭解!」
「我不知道,」她有些昏亂的說:「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堯康,我現在心亂得很,我想……我想……」
他緊握了她一下。
「不必馬上回答,我給你兩星期思考的時間。兩星期之後,你答覆我,好嗎?」
「假若……假若……」她囁嚅的說,眼裡淚光盈然。「假若……你真是這樣迫切,這樣真心,我又何必要等到兩星期以後呢?」
他震動了!心內立即湧上了一股那樣激烈的狂歡,他抓緊了她的手,想吻她,想擁抱她。但他什麼都沒做,只是癡癡的、深深的、切切的望著她。她也迎視著他,眼底一片光明。然後,小蕾發出了一聲大大的驚呼:「哎呀!堯叔叔,你們的魚竿被水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