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雲揚一看到他母親的出現,臉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給了狄君璞一個緊張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說什麼。一面,他的臉上迅速的堆滿了笑,振作了一下,對母親說:「哦,媽,這位是狄君璞,是我們的朋友!他是個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對他點頭,顯然她對那晚咬他的事已毫無記憶了。「你怎麼不進來坐,雲揚,你瞧你!這麼冷天,怎麼站在院子裡聊天呢!快請狄先生進來喝杯熱茶!」
「噢,伯母,別客氣!」狄君璞慌忙說:「我還有事呢,馬上要走!」
「不在乎這一會兒的!」老太太笑著挽留,又看著雲揚說:「雲揚,你哥哥呢?你別想幫著哥哥瞞我,他昨晚一夜沒回來,他棉被還疊得好好的呢!」
「媽!」雲揚笑應著,又緊急的對狄君璞使了一個眼色,再對他母親說:「我又沒說哥哥在家,我根本沒開口呀!」他顯然在迴避這個痛苦的問題。
「沒開口!」老太太笑著埋怨,一種慈祥的埋怨。「你還不是總幫哥哥瞞著,就怕我不高興。看!現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將來怎麼辦呢?你哥哥呀,這樣下去會墮落了!我告訴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換上了一個慈母的,憂愁的臉。
看著狄君璞說:「狄先生,你也認識雲飛嗎?」
「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倉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兩個完全不一樣,是吧?」老太太熱烈的說:「我也是一樣的管,兩個人就不一樣發展,雲揚雖然脾氣壞一點兒,倒是處處走正路!雲飛呢,他總跟我說:『媽,在這世界上,做好人是沒用的,你要活著,就要耍手段,什麼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錢和勢力!』你瞧,這算什麼話呀?哎!真讓我擔心,我怕這孩子總有一天會墮落,你看會嗎?」
狄君璞勉強的笑了笑,簡直不知怎樣回答好。但是,老太太並不要他答覆,她又想到了別的事情了,望著雲揚,她說:「怎麼好多天都沒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雲揚?你哥哥沒欺侮人家吧?」
「她會來的,媽。」雲揚盡量掩飾著他的苦惱。
「雅棠在哪兒?」
「回家了。」
「哎,這孩子也是……」老太太嚥住了,又大發現似的,熱心的嚷著:「幹嘛大家都在風裡站著?進來喝杯茶呀!」她對屋裡大聲叫:「阿英,開水燒好了嗎?」
「真的不行,我必須走了。」狄君璞急忙說:「改天我再來看您,伯母。」
「媽,我也得趕去上班了。讓阿英準備一點好菜等我晚上回來吃。」雲揚也急忙說。「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見,媽!」
拉著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邊說:「我用摩托車送你到鎮上,走吧,否則她不會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於是,狄君璞上了雲揚的摩托車,一面再對那倚門而立的老太太揮手說了聲再見,老太太笑倚在門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嚀著叫狄君璞下次再來,又叫雲揚早些回來,並一再喊要雲揚下班後去找哥哥。
車子發動了,狄君璞和雲揚很快地離開了那幢小屋,雲揚一直沉默著。狄君璞卻覺得心裡充滿了一股難言的酸澀。和這老太太的幾句談話,使他瞭解了很多很多的東西。瞭解了雲揚,也瞭解了一些雲飛。雲揚那樣沉默,簡直像一塊石頭,一直駛到鎮裡,他都沒有開過口,到了鎮上,他停下車來,才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蕭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車,「我想,我……」囁嚅的開口說,卻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話想對盧雲揚說,可是卻不知從何說起,望著雲揚,他怔怔的發著呆。雲揚也看著他,逐漸的,那漂亮的黑眼睛裡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采,於是,忽然間,他覺得什麼都不必說了,他在雲揚的眼睛裡看出了瞭解與友誼。他們間那種敵對的情形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現在,他們是朋友,並肩作戰的朋友,攜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見!雲揚!」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雲揚的摩托車駛遠,消失在市鎮的盡頭。他才轉過身來,開始找尋蕭雅棠的家。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蕭雅棠的家,那是一棟簡陋的、兩層樓的木造房屋,樓下,開著一個小小的洋裁店,一個蓬鬆著頭髮的中年女人,正在縫衣機前工作著,縫衣機旁邊,是個鐵製的模特兒,上面橫七豎八的披掛著一些衣料。他跨了進去,那女人立即抬起頭來,狐疑的望著他,問:「你找誰?」
「一位蕭小姐,蕭雅棠小姐!」
「二樓!」那女人說,不耐的指了指旁邊一個狹隘的樓梯,就又埋頭在縫衣機上了,那軋軋的機聲,充塞在整個房間裡。
既然她並無意於通報,他只得自己拾級而上,到了上面,他發現是一間長長的屋子,被三夾板隔成了三間,最前面的一間就算是客廳,裡面放著幾張簡單的籐椅,還有一個嬰兒用的搖籃。現在,正有一個少女在那客廳中逗弄著一個半歲左右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那少女回過頭來,吃驚的問:「是誰?」
「我姓狄,我找一位蕭雅棠小姐。」狄君璞說。
「我就是蕭雅棠。」那少女說,慌忙站起身來,把孩子放進搖籃中。「請進來,你有什麼事嗎?」
狄君璞走了進去,他驚奇的看著這個蕭雅棠,一時間,竟眩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自從他搬到農莊來以後,見到了梁氏姐妹,他總覺得這姐妹二人必定是這小鎮市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可是,現在他看到了蕭雅棠,這推翻了他的觀念。他再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簡陋的小房子裡,竟藏著這樣炫目的一顆珍珠!
她穿著一件黃毛衣,一條咖啡色的裙子,臉上沒有任何脂粉。雙眉入鬢,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樑,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美好的身材,細小的腰肢,渾身都帶著那種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懾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我叫狄君璞,幾個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農莊裡來住,」他解釋著。「我聽說了那個墜崖的悲劇,剛剛我去看盧雲揚,他要我來看你。」他毫無系統的說,自己也覺得措辭得十分笨拙。
她的反應卻是激烈的,瞬息間,她的臉色已經死一樣的慘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望著他,嘴唇微微的顫抖著,她看起來像個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談這些事,」她很快的說:「你也沒有權利要我說什麼。」
「當然,」狄君璞不安的說。「你可以拒絕我,蕭小姐。或者你也無法告訴我什麼,我抱歉來打擾你。」他望著搖籃裡的嬰兒,那是個十分美麗的小東西,現在正大睜著一對烏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著自己的小拳頭。「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稱讚著:「是你的小妹妹嗎?」
「是個小弟弟。」她嘰咕著,低聲的。
「哦,對不起,」他轉過身子。「我還是不打擾你好,如果你有時間,來農莊裡玩,好嗎?」
「我永不會走到那個地方去!」她發狠的說。
他抬抬眉毛,不知該說什麼好。他開始往樓梯的方向走,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領的拜訪,他有些懊惱。可是,他才走到樓梯口,那少女卻忽然叫了一聲:「等一下,狄先生!」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蕭雅棠正望著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後,寒霜解凍了,她臉上浮起了一絲溫柔的悲涼。
「是雲揚要你來的嗎?」她問。
「是的。」
「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驚喜,走回到客廳裡來,他說:「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劇是怎麼一回事。你知道嗎?」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說:「是的。」
「是怎麼回事呢?」他迫切而驚奇的問。
她看著他。
「你是警方的人嗎?」她問。
「當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事實的真相。」「你要知道真正的情形嗎?」她強調了「真正」兩個字。
「是的。」
「那麼,」她輕聲的,卻肯定的說:「她殺了他!」
「你怎麼知道?」他驚愕的問,望著面前那張嚴肅的、美麗的,而又奇異的充滿了悲涼的臉。
她盯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那眼中放射著異采,神情是奇怪的。
「我知道,」她說,喃喃的。「她一定會殺他,她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這是最簡單而生效的辦法!」
「但是,為什麼,她愛他,不是嗎?」
「她也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