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歸納這本小冊子裡的要點和疑問,開始仔細的分析著一些事實,最後,他得到了幾點結論。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親生女兒,對父母在潛意識中,有份又愛又恨又懷疑的情緒。她認為自己生母的死,與梁逸舟和吟芳有關。
二、梁逸舟痛恨雲飛,曾威脅過要殺死他。
三、心虹說過,她和雲飛若有一方負心,必墜崖而死,接著,她發現雲飛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發誓說要殺死雲飛。
四、雲飛的弟弟雲揚曾有個女友名叫蕭雅棠,而現在,他又追求了心霞,這裡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個性模稜,她彷彿很天真,卻背著心虹和雲飛來往,現在又和雲揚戀愛,這是一筆怎樣的亂帳呢?
六、雲飛到底是個怎樣的青年?是好?是壞?是功利主義者?是癡情?是無情?是多情?梁逸舟對他的指責,是真實的?還是偏見?還是故意的冤屈他?
隨著這些歸納,狄君璞覺得頭越來越昏了,他發現自己的「結論」根本不能算「結論」,因為全是一些疑問,一些找不出答案來的疑問。唯一可信任的事實,是心霞在這幕戲中必然扮演了一個角色。這就是為什麼,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願他繼續追究的原因,她急於要掩飾一件事情,她和雲飛的那段事!那麼,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殺了雲飛,為了雲飛背叛心虹!所以,她對他說過:「記住了!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
是嗎?這之中的複雜,真遠超過狄君璞的意料。按這些線索追查下來,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他有些猶豫了。如果那記憶之匙,是一把啟開痛苦之門的鑰匙,那麼,他也要幫她把這鑰匙找出來嗎?
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腦子裡一直盤旋著心虹、心霞、盧雲飛、盧雲揚、梁逸舟……的名字,這些名字在他腦中跳舞,跳得他頭腦昏沉。而他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張祈求的、哀愁的、孤獨而無助的面孔始終飄浮在最上層,那對哀哀欲訴的眸子,也始終楚楚可憐的望著他,還有她的聲音,她那懇切的、無力的、祈求的聲音:「幫助我吧!讓我把這個黑房間交給你,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
他能置她於不顧嗎?他能不點那盞燈嗎?他不能!呵,他不能!
窗外漸白,星河暗淡,黎明快來了。「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過了一抹愴惻的情緒,他也同樣有「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慨歎呵!
早上,他起得特別早,匆匆的吃過了早餐,他就一個人走出了農莊。太陽還沒有升高,樹葉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鎮上。天氣依然寒冷,曉風料峭,他豎起了大衣的領子,拉起衣襟,埋著頭向前走去。
他很容易就找著了盧家的農舍,那棟簡單的磚造房子孤立在鎮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種滿了竹子,門前有小小的曬穀場,屋後堆著些潮濕的稻草堆。
盧雲揚正站在曬穀場上,推動著一輛摩托車,大概正準備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對閃亮的、桀驁不馴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認識你,」盧雲揚說:「你就是那個作家,你有什麼事?」
「能不能和你談談?」狄君璞問。
「談吧!」他簡短的說,並沒有請狄君璞進屋裡去坐的意思,從摩托車的工具袋裡抽出一條毛巾,他開始擦起車子來,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
「你母親──好些了嗎?」他不知該如何開始。
「謝謝你,她本來就沒有什麼。」他繼續在擦車。
「我來,想和你談談你哥哥。」
「他死了!」他簡短的說。
「當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煙,有些礙口的說:「我只想問問你,你認為──你認為你哥哥是怎樣死的?」
「從懸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說:「你認為那是意外嗎?」
這次,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對漂亮的黑眼珠!現在,這對眼睛裡面冒著火,他的濃眉是緊鎖著的。帶著滿臉的不耐煩,他有些惱怒的說:「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麼?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來問我這些?我又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訴我,」狄君璞說了,出奇的誠懇和冷靜,許多的話,竟從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來。「我來這兒,只因為在霜園裡,有兩個女孩都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著。一個是根本遺失了一段生命,另一個卻在那死亡的陰影下被壓迫得要窒息。我是個旁觀者,我很可以不聞不問,這事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或者我們能救她們呢?我說我們,是指你和我。你願意幫忙嗎?」他一面說著,一面深深的看著盧雲揚,他想在盧雲揚的臉上讀出一些東西,他對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盧雲揚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話打動了他,他的臉色變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漸的進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臉蒼白了起來,嘴唇緊閉著,好半天,他才瘖啞的說:「你指什麼?心霞對你說過些什麼嗎?她很不快樂,是嗎?」
「她應該快樂嗎?」他把握了機會,緊盯著他。「前兩天,她曾經來看過我,」他慢吞吞的說:「她說她近來痛苦極了。」
盧雲揚震動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濃眉緊蹙,那黑眼珠顯得又深邃又迷濛。狄君璞立即在這青年的臉上看到了一個清清楚楚,毫無疑問的事實,而且,這事實使他深深的感動了。盧雲揚,他是真真正正在愛著心霞的!一份狂熱而炙烈的愛,一份燒灼著他,痛苦著他的愛!狄君璞那樣感動,對於自己竟懷疑過他的感情而覺得抱歉與內疚了。
「心霞不快樂,」終於,盧雲揚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眼睛直直的望著遠方的雲和天。「因為她和我一樣清楚那件事。」
「什麼事?」狄君璞追問著。
「心虹確實殺了雲飛!」
「什麼?」狄君璞吃驚了。「你怎能確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們常在那懸崖邊談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證實?動機呢?」
「動機?」他冷冷的、苦惱的哼了一聲。「可能就是為了心霞,也可能是別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愛起來狂熱,恨起來也深刻!」
「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說:「那麼你也知道心霞和雲飛的事了!」
「當然知道!」盧雲揚有些激動。「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舉一動!從她十五歲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沒有有過別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這不能怪她,沒有女人能抗拒雲飛,從沒有!何況她那時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怎會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長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過我哥哥的頭頂來發現我!我等待了那樣久!」
「但是,等待的同時,你還有個蕭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沒有經過思想,就衝口而出的冒出了這句話來。
盧雲揚一驚,頓時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變得憤怒而陰暗了,好一會兒,他沒有說話。然後,他把那塊毛巾摔在摩托車上,掉轉身子來,正面對著狄君璞,憋著氣,他點了點頭說:「你知道得還真不少!是嗎?」
狄君璞沉默著,沒有說話。
「好吧,既然你這樣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盧雲揚擺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氣來,很快的說:「去鎮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號,你可以找到你所說的那個蕭雅棠,去吧!去吧!讓她把一切都告訴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號?」
「是的,離這兒只有十分鐘路,去吧!看你發現的事情能不能幫助你瞭解!」狄君璞拋掉了手裡的煙蒂。
「那麼,謝謝你,再見,盧先生。」他轉身欲去。可是,一個蒼老的、溫柔的、女性的聲音喚住了他。
「雲揚,這是誰呵?」
狄君璞回過頭來,使他驚奇的,這是那天夜裡的瘋老太婆!她正站在門口,含笑而溫和的望著他們。現在,她和那晚已判若兩人。整齊,清爽,頭髮挽在腦後。依然瘦削,但那面龐上卻堆滿了慈祥而溫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帶著柔和的光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陽光同樣和煦。這就是那晚要殺人的瘋人嗎?狄君璞簡直無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齒痕猶存呢!他站在那兒,注視著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