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絲毫沒有看出她是一個歌星來!
葉馨唱完了,下了場。一時間,俞慕槐緊張得手心出汗,他擔心她又會溜走了,從後台溜走。他那樣急切,那樣焦灼,使滿座都察覺了他的反常,因為,他根本對台上繼續演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興趣。王建章俯在他耳邊,低聲說:「怎ど?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嗎?」
「別胡說!她像我的一個朋友。」
「什ど朋友?會使你這樣緊張?」王建章調侃的微笑著。
「別掩飾了,我們都是過來人,幫你安排安排如何?你早就該開竅了!」
「別胡說!」俞慕槐仍然說著,一面伸長了脖子張望。突然間,他的心臟猛的一跳,他看到葉馨了!她正微笑的穿過人群,走向他們這一桌來,她沒有卸裝,也沒換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裝束。
她停在桌前了,聞經理站了起來,大家也都站了起來,聞經理微笑的介紹著:「葉小姐,這是從台灣來的幾位新聞界的朋友,他們想認識認識你!」接著,他為葉馨一一介紹,葉馨也一一微笑的頷首為禮。介紹到俞慕槐的時候,俞慕槐冷冷的看著她,想看她怎樣應付。他們的目光接觸了,葉馨依舊帶著她那職業性的微笑,對他輕輕頷首,她那樣自然,那樣不動聲色。難道……難道她竟沒認出他來?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應生添了一張椅子過來,識趣的放在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間。葉馨坐下了,大家也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盤碗箸,王建章慇勤的倒滿了葉馨的酒杯,笑著指指俞慕槐說:「葉小姐,這位俞先生非常欣賞你唱的歌!」
「是嗎?」葉馨掉過頭來,微笑的望著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請不要見笑。」
俞慕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認為一個人的聲音可以洩露他的身份,那ど,這葉馨決不是香港渡輪上那個少女了!誰知道,她唱歌時雖然咬字清楚,說話時卻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與渡輪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第二章
「葉小姐,」他遲疑的開了口,深深的注視著她,她是經過了舞台化妝的,戴著假睫毛,畫了濃重的眼線和眉毛,染了頰和唇……他越看越猶疑了,這是那少女嗎?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說不像吧,又實在很像,他迷糊了。「葉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終於問了出來。
「你怎ど知道?」她驚奇的問,笑容裡帶著一份討好的誇張。「到底是干新聞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從菲律賓來的。」
「菲律賓?」他愣了愣,好失望。顯然,他是認錯人了!天下竟有這樣奇異的相似!他繼續盯著她:「到過香港嗎?葉小姐?」
「香港?」她笑著,幫俞慕槐斟滿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門路把我介紹過去唱歌?我知道你們新聞界的人都是神通廣大的,是嗎?」她睨視著他,滿臉堆著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濃重的香水味與脂粉香衝進了他的鼻孔。「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沒機會,請俞先生多幫幫忙,我先謝謝啦!喏,讓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舉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翹著,指尖塗著鮮紅的蔻丹。俞慕槐有點兒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釋的說:「不,你誤會了,我對娛樂界一點來往也沒有。」
「別客氣啦!誰不知道你們辦報紙的人交遊廣闊!」葉馨半撒嬌的說,那閩南口音更重了。「來來,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
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葉馨揚著她那長長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著他,她的一隻手似有意又似無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開一些,卻沒有位置可退了。
「報紙可不是我辦的,」俞慕槐實事求是的說:「我不過是跑腿的人罷了!」「別客氣啦!」葉馨輕叫著:「俞先生真會說笑話!」她側著頭,瞧著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只有幾天。」
「太太沒有一起來嗎?」她的睫毛又揚了揚。
王建章從旁邊插了過來:「我們這位俞先生還沒有結婚呢,葉小姐!你幫他作媒好嗎?」
「騙人!」葉馨不信任的望著俞慕槐:「俞先生這ど年輕有為,一定早有太太了!」
「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著說:「除非碰到像葉小姐這ど漂亮的人,他才會動心呀!」
「哎呀,王先生,」葉馨笑罵著:「別拿我開玩笑了,罰你喝杯酒,胡說八道的!」她注滿了王建章的杯子,逼著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乾了一杯。
趁著酒意,他說:「我們俞先生想請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說,怕碰你釘子,要我代他說!」
簡直胡鬧!俞慕槐想著,對眼前這一切,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這女人只是個歌女,一個典型的風塵中打滾的女人!他越來越斷定自己是弄錯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輪上的少女!而他,也不願意和這歌女沾上任何關係。可是,葉馨的頭已俯了過來,愛嬌的問:「真的嗎?俞先生?」
「當然真的了!」王建章搶著說:「小俞!你說呀,你不是要約葉小姐出去玩的嗎?」
當面否認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嚨裡咿唔了兩聲,這樣已經夠了,那葉馨嬌羞脈脈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說:「明天中午,你請我去香格里拉吃廣東茶吧!」
這是套上來了,俞慕槐心煩氣躁,卻又無可奈何。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套出另一個說不出口的誤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見,那葉馨又加了一句:「上午十一點來接我,我住在明閣旅館,準時呵,我在大廳等你!」
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應著,一抬頭,卻看到王建章滿臉得意之色,正在那兒對他擠眼睛,大有「還不謝謝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誰叫你管閒事呢?你這個自作聰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節目完了,大家鼓起掌來,葉馨也熱烈的鼓掌,然後她站起身子,舉起酒杯,說:「我闔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會兒我還要上場呢!」
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動,葉馨「待會兒」三個字念得圓潤好聽,卻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個南方人都不能把這三個字咬得如此正確,尤其那個「兒」字音!他迅速的抬起頭來盯著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來相送,她一一點首道別,俞慕槐緊緊的盯著她說:「葉小姐!」
她站住了,睨視著他。
「待會兒,你上場的時候,能為我唱一支《海鷗》嗎?」
她愣了愣,側著頭似乎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就嫣然的笑了起來,害羞似的說:「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許笑呵!」
轉過身子,她輕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兒,出神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長,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著說:「快謝媒吧!小俞!」
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王建章笑了,闔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悶悶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ど,他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與眾不同的動物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無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東西,他只等著葉馨的出場。葉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輪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會不會費力的偽裝自己本來面目?她不希望被認出來,她故作嬌癡,改變口音……可能嗎?他沉思的瞪視著台上的歌舞,搖了搖頭。不,自己當記者當得太久了,習慣性的就要客串起偵探來了!假若她的戲能演得那樣好,她該是個絕世的天才了!
換景的時間到了,葉馨又出場了。王建章等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不是在捧葉馨,而是給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嗎!俞慕槐靠在椅子裡,望著她。她已換了衣服,一件粉紅鑲銀片片的媚嬉裝,領口開得很大,袒露著肩頭和頸項,頭髮仍然向上梳著,束著粉紅色的花環。她對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別向俞慕槐這桌拋來幾個嬌媚的眼光。拿著麥克風,她交代了一句:「我給各位唱一支──《海鷗》。」
念到《海鷗》兩個字,她特別頓了頓,眼光輕飄飄的飄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輕聲說:「這小姐對你還真有點意思呢!」
「噓!別鬧,聽她唱!」俞慕槐說。
王建章聳聳肩,不說話了。
葉馨開始唱了起來,和剛才在台上一樣,她的歌詞咬字清晰而圓潤,俞慕槐專心的傾聽著那歌詞是:「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桅桿的頂端它曾停駐,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海鷗沒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溫床,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風雨交加的晚上,海鷗找尋著它的方向!經過了千山萬水,經過了驚濤駭浪,海鷗不斷的追尋,海鷗不斷的希望,日月遷逝,春來暑往,海鷗仍然在找尋著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