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泰拳,看鬥雞,看舞蹈,看水上市場,照了一大堆泰國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興趣是廣泛而多方面的,決不像許多同事們那樣狹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館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說:「小俞對酒沒興趣!」
「哈!」俞慕槐笑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你們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館裡的花樣啊,是世界聞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著俞慕槐的肩膀說:「小俞,為什ど你反對女人?」
「我說過這話嗎?」俞慕槐反問。
「但是,人人都這樣說你呢!」
俞慕槐聳聳肩,笑了。就是這樣,如果你稍微有些「與眾不同」,別人一定有許多話來議論你。一個三十歲的單身漢,沒有女朋友,不涉足風月場所,準是有點問題!其實,他們誰都看不出來,他或者是個道地的感情動物呢!就由於他的感情觀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貨物,才珍重自己這份感情。人,怎能那樣輕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處留情」呢?是的,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人類,本就是個複雜的動物嗎!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訓練得「麻木」了,訓練得不易動心了。許多時候,人不但無法分析別人,也會不瞭解自己,近些年來,他也不大瞭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還是最麻木的人物?
麻木?不,不論怎樣,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激盪。
麻木的人不會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卻常常有那種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ど活躍,興趣那ど廣泛,精力那ど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過後,甚至在他忙碌的時候,他都突然會被一種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問自己:我這種忙碌,這種逸興飛揚,是一種逃避嗎?逃避什ど呢?或者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尋,或許因為追尋不到所追尋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娛樂,在興趣上,作為一種昇華,一種逃避。
但是,追尋的又是什ど呢?
俞慕槐把這種落寞的情緒,視作一種疾病,初初染上後,感受的苦痛還是十分輕微,但最近,「發病」的頻率卻逐漸增多了。
這是一種危險的趨勢,他卻找不著好的藥物來治療這討厭的病症,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緊張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讓落寞趁隙而來……
他堅強,他自負,他從不是個無病呻吟的男人!
於是,泰國那種純東方的,充滿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調的國度,帶給了他一份嶄新的喜悅。他立即狂熱的愛上了這個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這兒發現了那ど多的矛盾:君主與民主混合的政治,現代與原始並列的建築,優美的舞蹈與野蠻的泰拳,淳樸的民風和好鬥的個性……他忙於去觀察,去吸收,去驚奇,去接受。忙得高興,忙得自在,忙得無暇去「發病」了。
就這樣,兩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們離開了泰國,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只略略停留了數日,就又飛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個新獨立的國家,整個城市也充滿了一種「新」的氣象,整潔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築,到處的花草樹木,這被稱為「花園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虛傳。俞慕槐又忙於去吸收,去驚奇了。
新加坡是個典型的港口都市,決不像泰國那樣多采多姿,只有幾天,俞慕槐已經把他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當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來滿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覺就又悄悄襲來了。這使他煩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陣情緒的低潮裡。所以,這晚,當王建章說:「小俞,今晚跟我們去夜總會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
「好吧,只是咱們都沒有女伴呵!」
「難得今晚沒有正式的應酬,」王建章說:「老趙提議去××夜總會,他認得那兒的經理。你知道,有一個台灣來的歌舞團在那兒表演,我們去給他們捧捧場!」
「我對歌舞團可從來沒什ど興趣!」俞慕槐說。
「但是,在國外碰到自己國家的表演團體,就覺得特別親切,不是嗎?」
這倒是真的!於是,這晚,他們有八個人,一起去了××夜總會。
這兒的佈置相當豪華,一間大大的廳,金碧輝煌。到處垂著玻璃吊燈,燈光卻柔和而幽靜。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廣東菜,決不亞於香港任何大餐館。經理姓聞,一個很少見的姓氏,四十幾歲,矮矮胖胖的,卻一臉的精明能幹相。看到他們來了,聞經理親自接待,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席次,正對著舞台。又叫來廚房領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餚,然後親自入席作陪。
「生意好嗎?」老趙問聞經理:「咱們台灣的歌舞團不壞吧!」
「不壞不壞!」聞經理一疊連聲的說:「而且很有號召力呢!這兒的生意比上個月好多了!」
表演開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劇,確實還很夠水準,幾個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頗有些意外,在台北時,他從不去歌廳,幾個著名的夜總會卻永遠聘請些國外的藝人,沒料到自己國家的才藝卻在「出口」!看樣子,世界各地都一樣﹔「外來的和尚好唸經」!這是一個心理問題,台灣聘請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卻聘請台灣的歌星,大家交換,卻都有「號召力」!
一個重頭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報以熱烈的掌聲,看到觀眾反應很好,不知怎的,他們也有份「與有榮焉」的驕傲感。幕垂了下來,在換景的時間,有個歌星出來唱了兩支歌,倒沒有什ど出色之處。這歌星退下後,又換了一個歌星出來,俞慕槐不經心的望著台上,忽然間,他像觸電般驚跳了起來,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著件長及腳背的淺藍鑲珠旗袍,頭髮攏在頭頂,束著藍色水鑽的發環,不怎ど美,卻有種從容不迫的嫻雅。這歌星,這熟悉而相識的面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輪上的那個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視著台上,驚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這歌星是誰?」
「怎的?」王建章說:「你認得她?」
「是──是──相當面熟。」俞慕槐吶吶的說,仍然緊盯著那歌星。關於香港那晚的遭遇,他從沒有和王建章他們提起過,只因為他覺得那件事窩囊得丟人。「這歌星叫什ど名字?」
「她嗎?」聞經理思索的說:「好像姓葉,是叫葉什ど……葉什ど……對了,叫葉馨!樹葉的葉,馨香的馨!俞先生認得她嗎?」
「她也屬於這歌舞團的嗎?」俞慕槐問,有些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急切。
「哦,不,她不是的。她只是我們請來墊空檔的,她不是什ど成名的歌星,價錢便宜。」
「她從什ど地方來的?香港嗎?」俞慕槐再問。
「香港?」聞經理有些詫異。「沒聽說她是香港來的呀,我們就在此地聘請的,是另外一個歌星介紹來的。」
「她──」俞慕槐頓了頓,那歌星已開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們這兒唱了多久了?」
「十來天吧!」聞經理望著俞慕槐:「要不要請她唱完了到這兒來坐坐?」
「唔……」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細的看了看那歌星,當然,髮型、服裝,和化妝都改變了,你無法肯定她就是那渡輪上的少女,但是,天下哪有這樣神似的人?「能請她來坐坐嗎?」
他問。
「為什ど不能呢?」聞經理笑吟吟的說,眉目間流露出一種討好與瞭解的神情,叫來一個侍應生,他附耳吩咐了幾句,那侍應生就走到後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誤會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釋,也無暇解釋,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個「葉馨」。
這時,那葉馨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只堪回味》,這支曲子在東南亞比在台灣更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著她,她歌喉圓潤,咬字清晰,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這是她!不會錯,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者可以靠服裝與化妝來改變,但是,在神態風度與語音上卻極難隱沒原形,沒錯!這是她!
他變得十分急躁而不安起來,想想看,怎樣的奇遇!在香港的輪渡上,與在新加坡的夜總會裡!他有那ど多的疑問要問她,他有那ど多的謎要等著她解釋!葉馨!原來她的名字叫葉馨!這次,他不會再讓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問出一個水落石出。她那個「丈夫」怎樣了?她怎ど來了新加坡?逃來的嗎?她說她工作養活她的丈夫,原來她的職業竟是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