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開始了一番平靜的敘述,像說另一個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的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歐世澈間的整個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鬥氣,婚後發現歐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裡海濱的見面與談話,直說到談判離婚失敗,和她決心遠走高飛,以及如何打電話欺騙了俞慕槐的經過,全部說出。敘述完了,她說:「你都知道了,慕楓,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點鐘的飛機,我將離去。像李清照的詞『這番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問。』至於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應給他消息的日子,他會坐在電話機邊傻等……」她的眼眶又濕了。
「你如願意,明天去機場送我一下,等我飛走了,你再去告訴他,叫他別等電話了,因為再也不會有電話了。」她靜靜的流下淚來。「另外,我還有兩件東西,本來要寄給他的,現在,托你轉交給他吧,你肯嗎?」
慕楓握著她的手,聽了這一番細訴,看著這張淒然心碎的面孔,想著那正受盡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熱淚盈眶了。
緊握了羽裳一下,她誠懇的說:「隨你要我做什ど,我都願意。」
「那ど,照顧他吧!」她含淚說:「照顧他!慕楓,給他再介紹幾個女朋友,不要讓他孤獨,或者,像媽媽說的,他會忘記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對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錯了,羽裳。」慕楓悲哀的說:「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樣一個認死扣的人,他永不會忘記你,他也永不會再交別的女朋友。」
「可是,時間是治療傷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嗎?」羽裳問,望著慕楓。
「但願如此,」慕楓說:「卻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歎息,默然的沉思著,忽然問:「你怎ど忽然想起今天來看我?」
「媽媽說哥哥神情不對,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卻找著了這個。」她把那首小詩遞過去。「我想,這是為你寫的。」
羽裳接了過來,打開那張紙,她低低的念著:「我曾經認識一個女孩,她有些兒狂,她有些兒古怪,她裝瘋賣傻,她假作癡呆!她惹人惱怒,她也惹人愛!她變化多端,她心意難猜,她就是這樣子﹔外表是個女人,實際是個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後,她把這稿紙緊壓在胸口,喘著氣說:「這是他老早寫的!」
「你怎ど知道?」
「如果是現在的作品,最後幾句話就不同了,他會寫:『她就是這樣子﹔大部分是個女人,小部份是個小孩!』因為,我已經變了!」她再舉起那張紙,又重讀一遍,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嗚咽著去吻那紙上的文字,嗚咽著說:「世界上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瞭解我,他卻由著我去嫁別人,這個傻瓜呵!」把稿紙仔細的疊起,她收進了自己的口袋中。「讓我保留著這個,做個紀念吧!」側著頭,她想了想,又微笑起來:「奇怪,我也為他作過一首詩呢!」
慕楓看著她,她臉上又是淚,又是笑,又帶著深摯的悲哀,又煥發著愛情的光彩。那張充滿了矛盾的、瘦削的臉龐竟無比的美麗,又無比的動人!慕楓心中感動,眼眶潮濕,忍不住說:「你還有什ど話要我轉告他嗎?」
「告訴他……」她癡癡的望著前面。「我愛他!」
慕楓緊握住她的手,點了點頭。她帶淚的眸子深深的望著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著她,一時間,兩個女人默默相對,室內遽然間被寂靜所充滿了。四目相視,雙手緊握,她們都寂然不語,卻訴盡千言萬語!
於是,這一天到了。
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臥房裡,坐在書桌前面,呆呆的瞪視著那架電話機!他像個雕像,像塊石頭,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裡心裡,似乎只有那架電話機!早餐,他沒有吃,到十點鐘,他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堆滿了煙蒂。他心跳,他氣喘,他面色蒼白而神情焦灼。當阿香想打掃房間而進房時,被他的一聲厲喝嚇得慌慌張張的逃了出去,對俞太太說:「少爺發瘋了呢!」
俞太太皺眉、納悶、擔心,卻不敢去打攪他。
十點,十點半,十一點,十一點半,十二點,十二點半……時間緩慢的拖過去,他瞪著電話,響吧!快響吧!你這個機器!你這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你這個不解人意的混帳機器!響吧!快響吧!驀然間,鈴響了,他搶過電話,卻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廳中用總機接了。他放好聽筒,跑到客廳去叫著:「媽,拜託你別占線好嗎?我在等一個重要的電話!」
這孩子怎ど了?又在搶什ど大新聞嗎?俞太太愕然的掛斷了電話。
於是,俞慕槐又回到了書桌前面,呆呆的坐著,用手托著下巴,對著那架電話機出神。
一點鐘左右,慕楓回來了,她面有淚痕,神情淒惻。拿著一個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門口,推開門,她叫著:「哥哥,我有話要跟你說!」
「別吵我!」俞慕槐頭也不回,仍然瞪著那架電話機,不耐的揮了揮手。「你出去!我沒時間跟你講話,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慕楓掩進門來,把房門在身後闔攏,並上了鎖。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俞慕槐驟然回頭,惱怒的大喊:「我叫你出去!聽到嗎?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我不要人打擾我!你知道嗎?出去!出去!出去!」
慕楓把紙包放在牆角,走到俞慕槐面前來,她的眼睛悲哀的望著俞慕槐,含著淚,她低低的、安靜的說:「別等那電話了,哥哥!她不會打電話來了!」
俞慕槐驚跳起來,厲聲說:「你說什ど?」
「別等電話了,哥哥。」她重複的說:「她不會打電話給你了,我剛剛從她那兒來,她要我把這封信轉給你。」她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你願不願意好好的坐著,平靜的看這封信?」
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臉發白了,一語不發的瞪了慕楓一眼,他劈手就搶過了她手裡的信封。倒進椅子裡,他迫不及待的撕開信封,抽出了信箋,他緊張的看了下去:「慕槐: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台灣,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了。說不出我心裡的抱歉,說不出我的痛苦,說不出我的愛情及我的思念!寫此信時,我已心亂如麻,神志昏亂,我寫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訴你一句掏自我肺腑裡的話﹔我愛你!愛得固執,愛得深切,愛得瘋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會恨我入骨,因為我竟一再的欺騙你,包括這次的欺騙在內!但是,慕槐呵,慕槐!離婚之議既已失敗,我有何面目重見故人?今日決絕一去,再不歸來,我心為之碎,腸為之摧,魂為之斷,神為之傷……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諒我?若你能夠,我終身銘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終身祝福你!請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滄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勝過我的佳人不知幾許!若你竟不恨我,對我還有那樣一絲未竟之情的話,就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雖遠離,心念夢魂,卻將終日隨侍於你左右。古有倩女離魂之說,不知我能離魂與否!愛你,慕槐,我將終身愛你!你我相識以來,有傳奇性的相遇,傳奇性的別離,這之間,愛過,恨過,氣過,吵過,鬧過,分過,合過……到最後,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詞『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今日一去,何年再會?或者,會再有一個『傳奇』,會嗎?慕槐?不管會與不會,我愛你!慕槐!真的愛你!愛得固執,愛得深切,愛得瘋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為我寫的小詩,喜之欲狂。我也曾為你寫過一首,題名回憶,附錄於下:那回邂逅在雨霧裡你曾聽過我的夢囈而今你悄然離去,給我留下的只有回憶!我相信我並不傷悲,因為我忙碌不已﹔每日拾掇著那些回憶,拼湊成我的詩句!不知何時能對你朗讀?共同再創造新的回憶!真好,慕槐,我們還有那些回憶,不是嗎?請勿悲傷吧!請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無窮盡的期待中嗎?我們會不會再『共同創造新的回憶』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時能解?!別了,慕槐!別了!海鷗飛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別了!慕槐!珍重!珍重!珍重!你的羽裳二月十五夜於燈下」俞慕槐一口氣讀完了這封信,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面色大變。抓著慕楓的肩,他搖撼著她,他嘶啞著喉嚨,狂喊著說:「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