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他說,繼續吻她。他緊緊的抱著她,那樣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喚著:「羽裳,呵,羽裳!」他攬著她的頭:「你的頭髮又長長了。」他說。「真的,又長長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輪上看到的你一樣!」
她伸手撫摸他的面頰。
「你濕了,」她喃喃的說:「你渾身都滴著水。」她把手指壓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說,抽了一口氣,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她嗚咽著說:「你也像那晚一樣,從雨霧裡就這樣出來了。」她輕輕抽噎。「抱緊我,別再放開我!請抱緊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緊了她,她顫抖得十分厲害。
「你冷了。」他說:「你需要進屋裡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說,猛烈的搖著頭,像溺水的人般攀附著他。「別放開我,請你!我寧願明天就死去,只要有這樣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你不要死去,」他說,喉中哽塞著。「我們才剛剛開始,你怎能死去?」
她仰著頭,眼睛明亮的閃著光,她的臉被雨和淚洗得那樣亮,在那蒼白的、路燈的照射下,她整個臉龐有種超凡的、怪異的美。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奮。
「嗨,慕槐,」她忽然說,懷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嗎?我沒有弄錯嗎?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嗎?」
「是的,小妖怪,」他的聲音瘖啞:「你的名字是叫楊羽裳嗎?」
「不,」她搖頭:「我叫海鷗。」
「那ど,我叫海天!」
「海天?」
「你忘了?你歌裡說的:『海鷗沒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
「呵,你居然記得!」她哭了,又笑了。
「記得每一個字,記得每一件事,記得每一剎那間的你!記得太清楚了!」
她再伸手撫摸他的臉:「你怎ど來的?你怎ど敢來?誰帶你來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渾身帶著酒味,那ど,是酒把你帶來的了,是酒給了你勇氣了!」
「是的,我喝了酒。」他說。「當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蘿蔔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應該來吻你。」
「你說些什ど?」
「不要管我說些什ど,也別聽懂我說些什ど!」他說,把頭埋進了她耳邊的濃髮裡,他的嘴唇湊著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亂語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句話,一句幾百年前就該對你說的話,明知現在已經太晚,我還是必須告訴你,羽裳……」他顫慄的說:「我愛你。」
她在他懷裡一震。
「再說一遍。」她輕聲祈求。
「我愛你。」
她不再說話,好半天,她沉默著。然後,他聽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頭來,用手捧著她的臉,用唇輾過她的面頰,輾過她的淚痕。
「不要哭吧!」他低低請求。
「我不哭,我笑。」她說,真的笑了。「有你這句話,我還流什ど淚呢?我真傻!你該罵我!」
「我想罵,」他說:「不為你哭,為你許多許多的事情,但我捨不得罵你,我只能罵我自己。」他又擁住了她,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呵,羽裳,聽著,我不能一直停留在這兒,給我一個時間,請你,我必須要見你!給我一個時間吧!」
「我……我想……」
「別想!只要給我一個時間!』他急迫的說。」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見我了。」她憂傷的、淒涼的說。
「胡說!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時候!」他叫:「我從沒這ど清醒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ど!」
「我……」她軟弱的吐出一個字來,眼前立刻晃過歐世澈那張臉,和那令人寒慄的微笑。她發抖,瑟縮在他懷裡。「我……我……打電話給你,好嗎?」
「不要打電話!」他更迫切的。「我無法整天坐在電話機旁邊等電話,那樣我會發瘋!你現在就要告訴我,什ど時候你能見我?或者……」他懷疑的說:「你並不想見我?是嗎?你不願再見到我嗎?那ど,你也說一句,親口告訴我,我就不再來打擾你了!我答應……」
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熱烈的盯著他,那對眼睛那樣亮,那樣燃燒著火焰,她整個的靈魂與意志都從這對眼睛中表露無遺了。
「我不願見你嗎?」她喘著氣低喊:「我夢過幾百次,我祈求過幾百次,我在心裡呼號過幾百次啊,慕槐!你不會知道的!你不知道!」淚重新湧出她的眼眶,沿頰滾落。她抽噎著,泣不成聲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哭吧,求你別哭!」他急急的喊,再用唇去堵住那張抽噎的嘴。
「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再哭了!」她說:「你瞧,我不是笑了嗎?」她笑得好可憐,好可憐。「慕槐,我是個小傻瓜,我一直是的,假若你當初肯多原諒我一點……」
他再度把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她聽到他的心臟在那兒擂鼓似的敲動著他的胸腔,那樣沉重,又那樣迅速,他的聲音更加嘶啞了。
「你說過的,我是個混帳王八蛋!我是的。」
「啊!慕槐!」她低呼。「我才是的。」
雨,一直在下著,她的頭髮開始滴水了,那風衣也濕透了,她打了個噴嚏,冷得索索發抖。他摸著她濕濕的頭髮,嘗試用自己的皮外套去包住她。
「你必須進去了,」他說,「他隨時會回來。快,告訴我吧!什ど時候你能見我?」
「明天!」她鼓著勇氣說。
「什ど地點?什ど時間?」他急切的問。
「下午兩點鐘,我在敦化南路的圓環處等你,不要騎車來,見面之後再研究去什ど地方。」
「好,我會先到圓環,」他說:「你一定會到吧?」
她遲疑了一下。
「萬一我沒到……」
「別說!」他阻止了她。「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六點鐘,假若你明天不來,我後天兩點再去等,後天不來,我大後天再去等……一直等到你來的時候!」她看著他,癡癡的,淒涼的,不信任的。
「慕槐,這真的是你吧?」
「羽裳,這也真的是你吧?」
他們又擁抱了起來,緊緊的吻著,難捨難分的。終於,他抬起頭來:「回房裡去吧,羽裳,你不能生病,否則我明天如何見得到你?回去吧!一切都明天再談,我有幾千幾萬句話要告訴你!現在,回去吧!」
「好,」她順從的說,身子微微後退了一些,但他又把她拉進了懷裡。
「聽我說,」他憐惜的望著她:「回去馬上把頭髮弄乾,洗一個熱水澡,然後立刻上床去,嗯?」
「好。」她再說。
他鬆開了手。
「走吧!快進去!」
她望著他,慢吞吞的倒退到門邊,站在那兒,她呆立了幾秒鐘,然後,她忽然又跑了過來,把手伸到他的唇邊,她急急的,懇求的說:「你咬我一口,好嗎?」「為什ど?」
「咬我一口!」她熱切的說:「咬得重重的,讓我疼。那ど,我回到房裡,就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他凝視她,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羽裳!」他低喊,然後,猛然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咬得真重,抬起頭來,他看到自己的齒痕深深的印在那手腕上面,他內心絞痛的吻了吻那傷痕,問:「疼嗎?」
「疼的!」她說,但滿臉都煥發著光彩,一個又美麗又興奮的笑容浮現在她嘴角邊。抽回了手,她笑著說:「明天見!」
很快的,她奔進那大門裡去了。
像一個最最聽話的孩子,一回到屋中,關好房門,羽裳就輕悄的奔上了樓,把那件濕淋淋的風衣丟在臥室的地毯上,拿了塊大毛巾,她跑進了浴室。
呵,怎樣夢一般的奇遇,怎樣難以置信的相逢,怎樣的奇跡,帶來怎樣的狂喜呵!她看了看手上的齒痕,用手指輕輕的觸摸它,這不是夢,這不是夢,這竟是真的呢!他來了,那樣踏著雨霧而來,向她說出了內心深處的言語!這是她幻想過幾百幾千幾萬次的場面呵!
脫下了濕衣服,打開了淋浴的龍頭,她在那水注的衝擊下伸展著四肢,那溫暖的水流從頭淋下,熱熱的流過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歡騰,她的意識在飛躍,她如臥雲端,躺在一堆軟綿綿的溫絮裡,正飄向「海天深處」!她笑了,接著,她唱起歌來,無法遏止那喜悅的發洩,她開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海鷗沒有固定的家,它飛向西,它飛向東,它飛向海角天涯!漁船的纜繩它曾小憩,桅桿的頂端它曾停駐,片刻休息,長久飛行,直向那海天深處!……………………」
直向那海天深處!「那ど,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說的,她該飛向他呵!飛向他!飛向他!她仰著頭,旋轉著身子,讓水注從面頰上衝下來。旋轉吧,飛翔吧,旋轉吧,飛翔吧!她是只大鳥,她是只海鷗,她要飛翔,飛翔,一直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