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她低聲說:「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殘破,飄蕩,今天和這個相遇,明天又和那個相遇,這就是我們。」
這是個酒女所說的話嗎?他正眼看她,誰說酒女中沒有人才?誰說酒女中沒有高水準的人物?
「你念過書?」他問。
「念過高中。」
「為什ど幹這一行?」
「賺錢,還能為什ど呢?」她可憐的笑著。「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故事,你是記者,卻採訪不完這裡面的悲劇。」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別喝了吧,俞先生。」
「別的酒女勸人喝酒,你怎ど勸人不喝呢?」他問。
「別人喝酒是快樂,你是在借酒澆愁,不是嗎?」
「你怎ど知道?」
「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說:「你看對面房間裡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樂呢!」
他看過去,在對面,有間豪華的房間,房門開著,酒女及侍者穿出穿進的跑著。那桌人正高聲談笑,呼酒買醉,一群酒女陪著,鶯鶯燕燕,嬌聲謔浪,觥籌交錯,衣影繽紛,他們笑著,鬧著,和酒女瘋著。很多人離席亂鬧,酒女賓客,亂成一團。
「這就是你們這兒典型的客人嗎?」他問。
「是的,他們來這兒談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選定一個酒女,帶去『吃宵夜』了。」
他再對那桌人望去。忽然間,他驚跳了起來,一杯酒全潑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幫他擦著,一面說:「怎的?怎ど弄的?我說你喝醉了吧?」
「那兒有個人,」俞慕槐用手指著,吶吶的,口齒不清的說:「你看到嗎?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哎呀,他在吻那個酒女,簡直混蛋!」他跳了起來。
「你怎ど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著他:「你喝醉了!你要干什ど?」
王建章也奇怪的轉過頭來:「小俞,你在鬧些什ど?」
「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憤憤的說,捲著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嗎?」秋萍詫異的問:「那是歐經理呀,建成貿易公司的經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這兒請客的,是我們的老主顧了!他怎會得罪你呢?他為人最隨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歡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氣得直喘氣,直揮拳頭。
「他在吻那個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個了!」
王建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以為這兒的小姐都是聖女嗎?你問問秋萍,她們即使有心維持尊嚴,又有幾個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嚴問題!」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來。「我管的是那個歐世澈,他沒有資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樣做!」「為什ど呢?」王建章問。
「因為他家裡有太太!」俞慕槐直著眼睛說。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來,秋萍和另一個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說:「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難道不知道,到我們這兒來的男人,十個有八個是有太太的嗎?」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搖著頭,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太太,他卻在這兒尋歡作樂!」他想站起身來:「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訓他!」
「別發神經吧,小俞!吹縐一池春水,於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來管什ど閒事?」王建章壓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裡打架嗎?你終日採訪新聞,也想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嗎?別胡鬧了!多喝了幾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個冷手巾來,給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進椅子裡,用手支著頭。
「我沒有醉,」他喃喃的說:「我只是生氣,有個好太太在家裡,為什ど還要出來找女人?他該在家裡陪他太太!」
「你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著說:「太太再好,整天守著個太太也不行呀!拿吃東西來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雞鴨魚肉,別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蘿蔔,但是,你天天吃雞鴨魚肉,總有吃膩的一天,也要換換味口,吃一點青菜蘿蔔呀!」
俞慕槐瞪視著王建章:「你們這些男人都是沒心肝的東西!」
「怎ど連我也罵起來了?」王建章詫異的說:「別忘了,你也玩過,你也沉溺過,你也不是聖人!你在新加坡,還和一個歌女……」
「別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漲得血紅,跳起身子,指著王建章的鼻子說:「你再提一個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著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說著,也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家去。」
俞慕槐摔開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著,「我也沒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儘管在這兒吃青菜蘿蔔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
「你今天是怎ど了?」他陪笑的看著俞慕槐。「你確信能一個人回去嗎?」
「當然可以!」他從口袋裡掏出皮夾,要付帳,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請客!你去吧,叫侍者給你叫輛車。」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過頭,他望著秋萍:「你本名叫什ど?」
「麗珠。」她輕聲說:「很俗氣的名字。」
「還是做顆美麗的珍珠吧,別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說著,轉過頭去,腳步微帶踉蹌的衝出了酒家的大門。
一陣冷風迎面歡來,冷得刺骨,雨霧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在那冷風的吹拂和雨滴的打擊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幾輛出租車迎了過來,他揮揮手,揮走了他們,然後,踏著那深宵的雨霧,迎著那街頭的寒風,他慢吞吞的,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頭髮上滴著水,一直滴到衣領裡去。皮衣濕漉漉的也滴著水,把褲管都淋濕了。他沒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進去,濕透了裡面的襯衫和毛衣。他走著,走著,走著,……走過了那冷清的大街,走過了那寂寥的小巷。
然後,他驀然間發現,他已經來到忠孝東路羽裳的家門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這幢二層樓的花園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後,他也曾好幾次故意騎著車從這門口掠過。或者,在他潛意識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個「無意相逢」的局面。但他從沒有遇到過她,卻好幾次看到歐世澈駕著那深紅色的野馬,從這巷子中出出入入。
現在,他停在這門口了,遠遠的站在街對面,靠在一根電桿木上,他望著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沒有一個窗口有燈光,羽裳──她應該已經睡了。他望望屋邊的車庫,車庫門開著,空的,那吃「青菜蘿蔔」的丈夫還沒有回來。他把頭靠在電桿木上,沉思著,不知那深夜不歸的丈夫會不會是個「素食主義」者?
他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ど,雨滴不住的從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濕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個雨夜,在渡輪上初次見到羽裳。淋雨!她也是個愛淋雨的小傻瓜呵!
他的眼眶發熱了,濕潤了。然後,他輕輕的吹起口哨來,吹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著,反覆的吹著。然後,他看到那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他凝視著那窗子,繼續吹著口哨。於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著,窗子開了,那女人移過一盞燈來,對窗外凝視著。
他動也不動的靠在那柱子上,沒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女人,心中在無聲的、反覆的呼喚:「下來吧,羽裳!出來吧,羽裳!如果你能聽到我的呼喚,就請出來吧!」
那窗子又闔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繼續站立著,繼續淋著雨,繼續吹著口哨。
然後,那大門輕輕的打開了,他的心臟狂跳著,他的頭腦昏亂著,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緊緊的盯著那扇門。羽裳站在那兒!穿了一件單薄的風衣,披散著頭髮,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兒,對他這邊癡癡的凝望著。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張開了手臂。
她飛奔過來,一下子投進了他的懷裡。她渾身顫抖,滿面淚痕。他抱緊了她,他的頭俯下來,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著她,她的唇,她的面頰,她的頸項,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著,不停的吻著,天地萬物皆已消失,宇宙時間皆已停頓,他擁著這顫慄著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濕了她,他的淚混合了她的。「呵,」她低呼著,喘息而顫抖。「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