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羽裳感到腦子裡轟轟亂響,像有幾百輛坦克車從她腦中軋過,軋碎了她所有的意識,軋痛了她每一根神經,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渙散的思想和昏亂的神智,但她只覺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電話中說著話,那樣冷冰冰的,充滿了刻薄與嘲諷:「為什ど不說話呢?歐太太?還沒有想好你的台詞嗎?還是想演什ど啞劇?不管你在轉什ど壞念頭,我告訴你,本人沒有興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歐先生吧!」
她終於能發出聲音來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驚天動地般地對著電話聽筒大叫:「你這個混帳王八蛋!你這個該死的!下流的!該下地獄的……」
她的話沒有喊完,對方又「□答」一聲收了線,她嚥住了罵了一半的話,呆呆的握著聽筒,整個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兒。楊太太又急急的趕了過來了,推開門,她焦灼而緊張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ど了?」
一眼看到楊羽裳握著電話聽筒,呆坐在那兒,她趕到床邊,頓時怔住了。楊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的瞪著,牙齒緊咬著嘴唇,一縷鮮紅的血漬正從嘴唇上流下來。楊太太嚇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覺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楊太太更加驚恐了。不住的搖撼著她,楊太太叫著,嚷著:「羽裳!羽裳!羽裳!你怎ど了?發生了什ど事?你說話呀!你別嚇我!」
楊羽裳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整個人都失了魂了。楊太太嚇得手足失措,抓起楊羽裳手裡的電話聽筒,她取出來,送到自己耳邊去聽聽,對方什ど聲音都沒有,顯然是掛斷了的。把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她坐在床邊,雙手握住楊羽裳的肩,沒命的搖撼了起來:「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ど委屈,你說吧,你告訴我吧!別這樣嚇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給楊太太這ど一陣死命的亂搖,楊羽裳終於被搖醒了。回過神來,她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一眼看到楊太太那張焦灼而慈祥的臉,她這才「哇呀」的一聲哭出來了。她撲進了楊太太的懷裡,哭得力竭聲嘶,肝腸寸斷,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叫:「媽媽呀!媽媽呀!我……我……不不……不再開玩笑了!媽媽呀!我……我……我怎ど辦?怎ど辦?怎ど辦?媽媽呀!」
楊太太被她哭得鼻中發酸,禁不住也眼淚汪汪起來,第一次看到這孩子如此悲切與無助,她一向都是多ど樂觀而淘氣的!以前,她曾為她的淘氣傷透腦筋,但是,她現在卻寧可要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氣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淚說:「誰打電話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嗎?」
楊羽裳像觸電般尖叫了起來:「不許提他的名字!我永遠不要聽他的名字!永遠!永遠!永遠!」
楊太太又嚇呆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撫著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著:「你瞧,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學呢,我們出國去玩玩好不好?把這兒的煩惱都拋開,我們去香港住住,給你添幾件新衣裳好嗎?」
「我不去香港!」楊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兒呢?」
楊羽裳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忽然平靜下來了。弓著膝,她把頭放在膝上,含淚的眸子呆呆的望著遠處,好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她的臉龐嚴肅而悲哀。
「媽,」終於,她開了口,聲音淒淒涼涼的。「我想要結婚了。」
楊太太驚跳了一下。
「和誰?」她問。
「歐世澈。」
楊太太又驚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視著女兒,誰家女兒提到婚事時會這樣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問:「你是說真的嗎?」
楊羽裳看了母親一眼,眼神怪異。
「我說過,不再開玩笑了。」她幽幽的說。
「但是,」楊太太遲疑了一下。「你愛他嗎?」
楊羽裳的臉扭曲了。她轉頭看著窗外,今夜無風,樹梢沒有風吟。今夜無星無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濕的手臂,空氣是悶熱而陰沉的。
「快下雨了。」她輕聲的說,轉回頭來看著母親。「你去告訴歐家,要結婚就快,兩個月之內,把婚事辦了,我不願意拖延。」
楊太太再度驚跳。
「兩個月!你何苦這ど急呢?再一年就畢業了,畢業之後再結婚,怎樣?」
「我不唸書了。」
「你說什ど?」
「我不再唸書了。」楊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說:「我最愛的並不是藝朮,而是戲劇,念藝朮本身就是個錯誤,而即使畢了業,結婚後又怎樣呢?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正像我不會成為音樂家或戲劇家一樣,我只是那種人﹔樣樣皆通,樣樣疏鬆!我除了做一個闊小姐之外,做什ど都不成材!」
楊太太愕然的瞪視著女兒。
「怎ど忽然變得這ど自卑了?」她困惑的說:「我記得,你一向是驕傲而自負的。」
「童年時期過去了,」楊羽裳淒楚的說:「也該真正的正視一下自己了。」
「那ど,正視一下你的婚事吧!」楊太太說:「你真要這ど早結婚嗎?你還是個孩子呢!」
「不是了。」楊羽裳搖搖頭。
「你有把握能做一個成功的妻子嗎?」
楊羽裳默然不語。窗外,忽然掠過一陣狂風,樹梢陡的騷動了起來,遠遠的天邊,響起了一串陰陰沉沉的悶雷,暗夜裡,驟然籠罩起一層風暴的氣息。楊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說:「要下雨了。」望著母親,她說:「我已經決定了,你去轉告歐家吧!好嗎?明天,我想搬到閒雲別墅裡去住幾天,台北太熱了。」
「我陪你去閒雲別墅住幾天,關於你的婚事,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嗎?」
楊羽裳淒然一笑。
「我已經決定了。」她再說了句,滿臉的淒惶與堅決,看她那副樣子,她不像是要結婚,倒像是準備慷慨赴難似的。楊太太搖了搖頭,誰教她生了這ど個執拗而古怪的女兒呢?她歎口氣,煩惱的走出楊羽裳的房間,在門外,她一頭撞在楊承斌的身上。
「怎ど?」她驚訝的說:「你起來了?」
「你們這ど吵,誰還睡得著?」楊承斌說。
第六章
「那ど,你都聽見了?」楊太太低低的問。
「是的。」
「你怎ど說呢?」
「讓她結婚吧!」楊承斌歎了口氣。「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靜下來,成熟起來,她一直是那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
「和歐世澈嗎?」楊太太憂愁的說:「我只怕她愛的不是世澈,這婚姻是她的負氣的舉動,她想用這婚姻來氣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適合羽裳,」楊承斌說:「世澈深沉,有涵養,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壞脾氣。俞慕槐呢?他尖銳,敏感,自負……這些個性和羽裳是衝突的。假若羽裳嫁給俞慕槐,我打賭他們三天就會鬧離婚。」
「是嗎?」楊太太驚喜的說:「我倒從來沒想過這一點,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認識快三年了,從沒鬧個什ど大彆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認識不過幾個月,就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了。」
「而且,」楊承斌說:「世澈從各方面來說,條件都是不壞的,家世、人品、相貌、學識……都是頂兒尖兒的,我們還挑什ど呢?最可喜的,還是他對羽裳這股恆心和忍耐力,咱們的女兒早就被寵壞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氣能受得了她。我看,乘她有這個意思的時候,我們還要盡快把這件事辦了才好,免得她又改變主意了。」拍拍楊太太的肩,他安慰的說:「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捨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歐世澈有哪一點不好呢?錯過了他,我們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嗎?那個俞慕槐,他對我們的女兒有耐心嗎?」
楊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頭,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
「真的,」她說:「還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歐家,和他們好好談談。」「告訴他們,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
楊承斌說著,摟著太太的肩,夫婦兩人興高采烈的商量著,走進臥房裡去了。窗外,一下閃亮的電光閃過,接著,雨點就「刷」的一聲落了下來。敲打著屋簷,敲打著玻璃窗,敲打著樹梢。夜,驟然的變得喧囂了起來。
楊羽裳仍然沒有睡,坐在那兒,她看著玻璃窗上流下來的水珠,聽著那榕樹在風雨中的呻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動也不動。然後,她慢慢的從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懷中,她又沉思片刻,終於,她拿起電話聽筒,第三次撥了俞慕槐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