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面對著這張年輕的、悲哀的、可憐兮兮的面龐,她忽然覺得自己那ど瞭解她,瞭解得幾乎可以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
「羽裳,」她低聲說,在女兒的床沿上坐了下來。「你和歐世澈在一起不開心嗎?」
「不是歐世澈,與歐世澈毫無關係!」羽裳有些暴躁的說:「他已經用盡方法來討我的歡心了。」
「那ど,」楊太太慢吞吞的說:「是為了俞慕槐了?對嗎?這就是你的病根了。」
楊羽裳靜靜的仰躺著,靜靜的望著她的母親。她並沒有因為母親吐出「俞慕槐」這三個字而驚奇,也沒有發怒,她安靜得出奇,安靜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認的說:「我想不出用什ど方法可以殺掉他!」
「你那樣恨他嗎?」楊太太問。
「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殺了他!」
「因為他沒有像歐世澈那樣來討你歡心嗎?因為他沒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樣臣服在你腳下嗎?因為他沒有像個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嗎?還是因為──他和你一樣倔強,一樣任性,一樣自負。你拿他竟無可奈何?」
「哦,媽媽!」楊羽裳驚喊:「你以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為我愛上了他?」
「你不是嗎?」楊太太清晰的反問,目光深深的盯著女兒。
「羽裳,」她歎息的說:「媽媽或者不是個好媽媽,媽媽或者不能深入的瞭解你,幫助你,使你快樂。但是,媽媽畢竟比你多活了這ど多年,多了這ど多經驗,我想,我瞭解愛情!羽裳,媽媽也是過來人哪!」
楊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視著母親。
「我雖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間,是怎ど一筆帳,」楊太太繼續說:「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來論,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戲弄他,你忽略了他是個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驕傲與自尊哪!」
「媽媽!」楊羽裳惱怒的喊:「你只知道我戲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戲弄我嗎?那天晚上,他約我出去散步,我對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對我說些什ど?……」
「不用告訴我,」楊太太說:「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報復你。你們像兩隻冬天的刺猥,離開了都覺得冷,靠在一塊兒又彼此刺得疼。事實上,你們相愛,你們痛苦,卻誰也不肯讓一步!」
「媽媽!」楊羽裳驚愕的怪叫著。「你竟然認為我和他相愛嗎?」
「不是嗎?」楊太太再反問了一句。「如果他不愛你,今天早上就不會到我們家來受氣了。」
「他來受氣還是來氣我?」楊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來侮辱我的!」
「羽裳,你需要平靜一些,客觀一些。他今天早上來的時候,據秀枝說,是興致沖沖的,一進門就找你,所以,他是為你來的。但他在客廳裡碰到了歐世澈,你假若聰明點,就會知道情敵見面後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現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禮的態度來,這已夠打擊他了,而你還偏偏服裝不整的和歐世澈跑出來,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會怎樣呢?」
楊羽裳呆了,從床上坐起身來,她弓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側著頭,深思的看著母親。她臉上的淚痕已經干了,眼睛裡逐漸閃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
「再說,羽裳,如果他不愛你,他怎ど會生那樣大的氣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個男人都會誤會你和歐世澈已經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ど樣呢?」楊羽裳煩惱的叫:「難道要我打鑼打鼓的告訴他,我和歐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嗎?」
「你不必打鑼打鼓,」楊太太微笑了起來。「你只要壓制一點你的驕傲和你的火氣,你只要給他機會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楊太太慈愛的撫摸著楊羽裳那滿頭亂髮。「從一個孩子變成一個女人吧!淘氣任性的時期應該已經過去了。女人該有女性的溫柔。」
楊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來,困惑而迷茫的注視著母親。
「媽,你為什ど幫俞慕槐說話?你喜歡俞慕槐勝過歐世澈嗎?」
楊太太笑了。
「他們兩個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長處,也各有短處。」她說:「不過,我喜歡誰根本沒有關係,問題是你喜歡誰。你到底喜歡誰呢?羽裳?」
楊羽裳默然不語。
「我是個很開明的母親,一直都太開明了,我從沒有干涉過你的事情。」楊太太好溫柔好溫柔的說:「我現在也不干涉你。我只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後,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她撫平了她的頭髮。
「你當然知道,歐家已經正式來談過,希望你和歐世澈早些完婚。」
「我說過我要嫁他嗎?」楊羽裳困惱的說。
「你說過的,孩子。而且是當著很多人的面,當著俞慕槐的面,你宣佈他是你的未婚夫!」
「哦,天!」楊羽裳翻了翻眼睛。「只有傻瓜才會把這種話當真!」
「只怕歐世澈和俞慕槐兩個都是傻瓜呢!」楊太太輕笑著說,從床邊站起身來。「你仔細的想一想吧,羽裳。現在,應該好好的睡一覺了,現在已經……」她看看表:「啊呀,兩點半了!瞧你近來瘦得這副樣子,下巴都越來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覺,眼圈都熬黑了。唉!」她歎了氣:「提起瘦來,那俞慕槐也瘦得厲害呢!」
轉過身子,她輕悄的走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把楊羽裳一個人留在那兒發愣。
很久很久,楊羽裳就那樣坐著,了無睡意。她想著早上俞慕槐來訪的神情,回憶著他們間的爭執、鬥嘴和翻臉。由這個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約會,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輪上的初次邂逅!誰說過?人生是由無數的巧合組成的。誰說過?生命的故事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識,不像個難以置信的傳奇嗎?或者,冥冥中有個好神仙,在安排著人生的遇合。但是,現在,神仙的工作已經結束了,剩下來的命運,該是操在自己手裡的。
或者,這是楊羽裳第一次如此認真的思考。也或者,這是楊羽裳由孩子跨進成人的第一步。總之,在過了長長的半小時以後,她忽然振作起來了。她的心在狂跳著,她的情緒在興奮著,她的臉發著燒,而她的手指,卻神經質的顫抖著。
深吸了口氣,拿起了電話聽筒,她把那聽筒緊壓在胸口,閉上眼睛,靜默三分鐘﹔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電話,希望他還沒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睜開眼睛,她鼓足勇氣,撥了俞家的電話號碼。
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著汗,她的頭腦和胸腔裡都熱烘烘的。聽筒中,鈴響了一聲,響了第二聲,響了第三聲……呵,那惱人的聲響,每一響都那樣重重的敲在她的心靈上。
終於,鈴響停止,有人拿起了聽筒:「喂喂,是哪一位?」對方說。
呵,是他,是他,是他!謝謝天!她張開嘴,淚水卻衝進了眼眶裡去,她的嘴唇顫抖,發不出絲毫的聲音。
「喂喂,是誰呀?」俞慕槐的聲音充滿了不耐,他顯然在惱怒與壞脾氣之中。「說話呀!喂喂,開什ど玩笑?半夜三更的!見鬼!」
「□答」一聲,對方掛斷了電話。
楊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你真不爭氣!她對自己說。你怎ど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呢?你一向那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卻怕打一個電話!你真不爭氣,你真是好懦弱好無能的東西!
她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來重新鼓足勇氣,然後,她再度撥了俞家的電話。
這次,對方一拿起聽筒,她就急急的說:「慕槐嗎?我是楊羽裳。」
「楊──羽──裳?」俞慕槐大叫著,聲音裡帶著濃重的火藥氣息。「那ど,剛剛那個電話,也是你打來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說,聲音微微的顫抖著,她多惱怒於自己的怯弱!為什ど聽了他的聲音就如此瑟縮呢?
「好呀!」俞慕槐憤憤的說:「歐太太,你又有什ど新花樣要玩了?說出來吧!」
什ど?他叫她什ど?歐太太?!歐太太?!他以為她和歐世澈怎樣了?他以為她是多ど隨便,多ど不正經的女人嗎?歐太太?!歐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她的血液翻騰了起來……她又說不出話來了。
「怎ど了?」俞慕槐的聲音繼續傳了過來,冰冷而尖刻:「你的歐世澈不在你身邊嗎?你寂寞難耐嗎?或者,你想約我去散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