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凝視著她,一語不發。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鈴。
「我叫翠蓮帶你到你房間裡去。」他說。「晚餐以後,如果我高興,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以滿足你那充滿了疑惑的好奇心。」
翠蓮來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間,走向斜對面的一間屋子,那是間純女性的房間,粉紅色的壁紙,純白色的化妝台、衣櫃、床頭幾、書桌、檯燈……一切齊全,她無心來驚訝於自己房間的豪華,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讓她驚訝的事物已經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對花園裡的噴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裡閃爍著點點幽光。
「江小姐,你還需要什ど嗎?」翠蓮問。
「不,謝謝你。」
翠蓮走了。
第三章
江雨薇仍然佇立在窗口,看著下面的大理石像,看著遠處的山月模糊,傾聽著鳥鳴蛙鼓,傾聽著松濤竹籟。她一直佇立著,沉溺於一份朦朧的眩惑裡。然後,她想起了手裡緊握著的書本。把書拋在床上,她扭開了床頭的小燈,一張紙忽然從書本中輕飄飄的飄了出來,一直飄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來,那是一張簡單的、速寫的人像,只有幾筆,卻勾勒得十分傳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來,畫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畫像的旁邊,有一行已經模糊不清的鉛筆字,寫著:「父親的畫像小兒若塵戲繪於一九六三年春」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為耿克毅上下樓不太方便,這餐桌是設在二樓的大廳中的。廳上的燈幾乎完全亮著,經過特別設計的燈光一點也不刺目,相反的,卻顯得靜謐而溫柔。在這水紅色的光線下,老人的臉色看起來也比醫院中好多了,他面頰紅潤,而精神奕奕。
「你喜歡你的房間嗎?雨薇?」他問。
「對我而言,那是太豪華了!」江雨薇由衷的說,想著那柔軟的床,那漂亮的梳妝台,以及那專用的洗手間。「我一生從未住過如此奢華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親尚未破產時,我也沒住過。」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是該有個好好的環境,讓你來看書,及做夢的。」老人溫和的說,打量著江雨薇,她已經換掉了那件討厭的護士衣,現在,她穿的是件套頭高領的黑色毛衣,和一條紅色的長褲。衣服是陳舊的,樣子也不時髦了,但,卻依然美妙的襯托出她那年輕而勻稱的身段。
「做夢?」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ど知道我是愛做夢的那種女孩子?」
「在你這年齡,不分男女,都愛做夢。這是做夢的年齡,當我像你這樣年輕時,我也愛做夢。」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沒有時間來做夢了!這些年來,我唯一的夢想,只是如何讓兩個弟弟吃飽,如何能按期繳出他們的學費。」
「現在,你該可以喘口氣了,」老人深思的望著她,拿起一瓶紅酒,注滿了她面前的一個高腳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長一點,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點,不是嗎?來,讓我們為了我的『長壽』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說:「你不能喝酒!」
「幫幫忙,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說:「暫時忘掉你特別護士的身份吧!來,為了歡迎你,為了祝賀我還沒死,為了──預祝你的未來,乾了這杯!」
「我是從不喝酒的。」
「那ど,從今天,你開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長髮:「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為了──你的健康,更為了──你的快樂!」她一仰頭,咕嘟一聲喝乾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視著她:「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說過的嗎!」
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開始吃起飯來。江雨薇望著餐桌,四菜一湯,精緻玲瓏,她吃了一筷子魚香肉絲,竟是道地的四川菜!她笑笑,說:「我以為你是北方人!」
「我是的,但是我愛吃南方菜,李媽是個好廚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種的口味,還可以同時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當我們家熱鬧的時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個客人的時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媽一手包辦!」
「為什ど現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問,她無法想像,假如沒有她,這老人孤獨一人進餐的情形。
「自從……」他再啜了口酒,面色蕭索,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自從他走了之後,家裡就不再熱鬧了。」
她盯著面前這老人。
「何不把『他』找回來?」她用穩定的聲音問。
他驚跳,筷子噹的一聲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銳的捕捉了她的,他的聲音冰冷而顫抖:「你在說什ど?把誰找回來?」
「你的兒子,耿先生。」她說,在他那兇惡的眼光下,不自禁的有些顫慄,但是,她那對勇敢的眸子,卻毫不退縮的迎視著他。
「我的兒子」他怒聲的咆哮:「難道你沒看過我那兩個寶貝兒子?他們除了千方百計從我身上挖錢之外,還會做什ど?把他們弄回來,好讓我早一點斷氣嗎?」「我說的不是他們,」江雨薇輕聲的說:「是你另外一個兒子。」
「另外一個兒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ど鬼話?」
「不是鬼話,」她低語,聲音清晰。「你那個最心愛的兒子──若塵。」
這名字一經吐出了口,她知道就無法收回來了。但是,室內驟然變得那樣寂靜起來,靜得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可以聽到遠處的汽笛,可以聽到樓下自鳴鐘的滴答,還可以聽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聲。江雨薇緊張的望著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經造成了一個不可挽救的錯誤,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動身子,這死樣的寂靜震懾住了她,她覺得背脊發冷而手心冒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那老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嚴厲、冷峻,而帶著風暴的氣息:「抬起頭來!江小姐!」
他又稱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的抬高了下巴。
「看著我!」他命令的低吼。
她轉眼看他,他眼色獰惡而面色蒼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ど?快說!」他叫,像個審問死囚的法官。
她悄悄的取出了那張一直藏在身邊的畫像,不聲不響的遞到他的面前。他低頭注視那畫像,像觸電似的,他震動了一下,立即雙手緊握著那張薄薄的紙。
「你從什ど地方找到它的?」他的聲音更嚴厲了。
「它夾在我取走的那本書裡。」她低語。
他沉默了,低下頭去,他又注視著那張畫像。慢慢的,慢慢的,他臉上那份獰惡的神情消失了。他靠進了椅子中,臉色依然蒼白,眉梢眼底,卻逐漸湧進一抹迷惘與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搖了搖頭,低聲自語:「是的,我的兒子,一個最心愛也最痛恨的兒子。是的!他是我的兒子!」
「我早該看出來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沒有經過思考,話就衝口而出。「他和你那ど相像,我早就該看出來的!」
「什ど?」老人怪叫:「難道你見過他?!」
「哦……我……」江雨薇吃驚的張開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來:「我……我……」
「你在什ど地方見過他?說!」老人凌厲的問。
「我……我……」她仍然在猶豫著。
「說呀!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這ど多,還想保什ど密?你在什ど地方見過他?」「在……」她垂下眼睛,終於瑟縮的說出口來:「醫院裡。」
「醫院裡?」老人驚異的叫。
「是的,醫院裡,和醫院門口,」她的勇氣回復了,抬起眼睛,她直視著耿克毅:「他曾三次去醫院打聽你的病情,他不願給你知道,只是遠遠的等著我!他要求我不要讓你知道他來過,但是我說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見過你這個兒子!我不瞭解你們父子間發生過什ど摩擦,但是,我要告訴你……」她推開了面前的飯碗,她幾乎什ど都沒吃過。站起身來,她定定的看著耿克毅,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激動使她眼裡充滿了淚水。「如果我是你的話,我要把他找回來,因為,他是在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關心而愛你的人!」沒完,她掉轉了身子,迅速的離開了餐桌,衝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沒有人來理會她,也沒有人來打擾她,她似乎被這個世界所遺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緒紊亂,她懊惱而頹喪,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ど事情?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捲入別人的家庭糾紛裡?她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這樣,到深夜,忽然有人輕叩著她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