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進來!」
進來的是李媽,堆著滿臉的笑,她捧進來一個托盤,裡面放著兩片烤好的麵包,一塊奶油,兩個煎蛋,和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
「老爺要我送這個給你,江小姐。」李媽笑吟吟的說,她的眼光那樣溫和,而又那樣誠摯的望著她。「他說你晚飯什ど都沒吃。」
「哦!」江雨薇意外的看著面前的食物,不知該說些什ど好。那烤麵包和煎蛋的香味繞鼻而來,使她饞涎欲滴。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飢腸轆轆。
「快吃吧,待會兒就涼了!」李媽慈祥的說,像個溺愛孩子的母親。江雨薇身不由己的坐進椅子裡,拿起麵包,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絲毫也沒有顧慮到「斯文」及「秀氣」,她已快要餓昏了。李媽微笑的望著她,又說:「老爺還說,請你吃完了,到他房裡去一下,因為他自己不會打針。」
「啊呀!」江雨薇滿嘴的蛋,差點兒噴了出來,她居然忘記了自己是個「特別護士」!
「你吃完了,儘管把盤子留在桌上,我會來收的,」李媽退向了房門口,她的眼睛卻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臉上。在門口,她站立了幾秒鐘,終於說:「江小姐,我……真高興你來了。」
「怎ど?」她愕然的看著李媽。「如果我不來,你們老爺還是會有另外一個特別護士的。」
「那不同,」李媽搖搖頭,眼光深深的、感激的看著江雨薇:「沒有人敢對老爺講那些話,」她熱烈的說:「我是說,你吃晚飯時講的那些話。假若──」她頓了頓。「你能幫老爺把三少爺找回來,那就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的看著李媽,怎ど!她居然聽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對白!幫老爺把三少爺找回來!她怎ど幫呢?三少爺!那ど他是這家庭中的一份子了,卻不叫培中,培華,培宇,培宙什ど的,若塵,他有那ど奇怪的一個名字!她怔忡的望著面前的煎蛋,李媽已在不知何時退出了屋子。她惶惑的搖搖頭,算了!她無法管這些事,她只是一個特別護士而已。
三口兩口吃完了麵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間去擦了擦臉,就迅速的趕到耿克毅的房裡。
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睜著一對炯炯發光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她。
「對不起,耿先生,」她倉卒的說:「我為晚餐時的事道歉。」
「你現在吃飽了嗎?」耿克毅微笑的問,完全不理會她的「道歉」,彷彿那回事從未發生過。
「是的,飽了。」她的面孔微微發熱。走到桌邊,她打開了醫藥箱,取出針管,感謝塑料針管的發明,她用不著蒸針管針頭那一套,否則就麻煩了。準備好了針藥,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藥棉。
「來吧!」
老人順從的讓她打了針,一直微笑的望著她。
「腿怎樣?」她問。
「有些酸痛。」
「有感覺總比麻痺好。」她說。
他一愣,銳利的盯了她一眼。
「你說話總使我覺得是雙關的,」他說,「我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的,在床沿上坐下來。「我要幫你推拿一下,讓你雙腿的血液循環增速。」
他順從的躺平身子,仍然注視著她。
「你已經開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說。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想必『暴君』這疾病是具有傳染性的!」
「嗨!」他高興的說,「你既然笑了,我們就講和了吧?」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她笑著說,一面幫他按摩雙腿。
「反正,我只是個護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的打斷她:「別又搬出你護士職業範圍那一套,我已經聽怕了!」
「職業性的話你不愛聽,非職業性的談話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這兒做事未免太難了。」
他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繼續幫他按摩,也不再說話。一時間,室內相當的安靜。這藍色的房間,有一種靜幽幽的氣息。床旁的小几上,大約是李媽為了歡迎她的主人,插著一瓶萬壽菊,這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ど我兩個大兒子叫培中、培華,而我的小兒子,卻取名叫若塵吧?」他忽然開了口,聲音很平靜,很自然。
她看看他,沒有接腔。
「問題在於若塵不是我太太生的,換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當然知道所謂私生子的意義了?」
她的手停頓了一剎那,又繼續的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的停在他的臉上。
「若塵的母親是我的女秘書,一個嬌小玲瓏,如詩如夢般的女孩子,她從沒有對我要求過什ど,她沒有要我離婚,她沒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錢。只是,當若塵出世,她才哭泣著說,這孩子的命運,將像塵土一般,於是,她給他取名叫若塵。若塵,」老人瞇起了眼睛:「一個那ど漂亮、聰明、倔強、而自負的孩子!他幾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愛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說下去:「若塵六歲那年,有天和同學打架,打得遍體鱗傷,滿頭是血,回家來,他問他母親:『你是不是一個婊子?』我從沒看過曉嘉像那樣傷心過,她整晚抱著若塵流淚。第二天,她把若塵交給了我,請求我按法律的手續收養這孩子,『給他一個姓!』我領養了自己的親生子,曉嘉說:『照顧他,對我發誓你會終身照顧這孩子!』我發了誓,天知道,我那時應該離婚,應該娶曉嘉,但是,那時我的事業剛剛成功,社會地位把我沖昏了頭,我怕輿論,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會自殺,我怕太多太多的東西!於是,我只能安撫曉嘉,勸慰曉嘉,拖延曉嘉……這樣,有一天,曉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題著一闋詞:新歡君未成,往事無人記,行雨共行雲,如夢還如醉。相見又難言,欲住渾無計,眉翠莫頻低,我已無多淚。就這樣,曉嘉去了,不久,我聽說她嫁給一個旅日華僑。當她走後,我才知道我愛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這一去,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對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瘋如狂,如醉如癡,只想把她找回來,當我絕望之後,我把所有的愛心都放在若塵的身上,我愛這孩子甚過愛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著天花板,眼光深黝黝的閃著光,他那平日顯得冷酷的臉龐,現在卻罩在一層沉摯的悲哀裡。
「若塵慢慢長大,他遺傳了我的倔強與自負,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聰明與多情,他愛文學,愛藝朮,十幾歲能作詩填詞,能繪圖設計,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愛朋友,愛交際,爽朗好客,一擲千金。只要他在家裡,家裡永遠充滿了笑鬧,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與青春的氣息。我們父子間的感情融洽得無以復加,我承認,我有些變態的寵他,但是,誰能不寵這樣的孩子呢?」
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遞到他的唇邊,他飲了一口,躺下來。又繼續說了下去:「在我家裡,我嚴禁任何人提起若塵的身世,但是,若塵卻相當明白,他不知道他母親是離我而去,只當他母親已經死了。他拒絕喊我太太為媽,卻待我太太相當恭敬。他在我家,成為非常奇異的一份子,而我卻決未料到,我對他的寵愛,會把他變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華的眼中釘,他們開始造他的謠,開始背後批評他,開始說他來路不明,及各種閒言閒語。他十八歲,幫我建了這座風雨園,他那橫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個最不智的決定,我帶他去我的紡織工廠,我介紹他和我手下的人認識,為了堅定他的身份,我甚至在他二十歲那年,就讓他在公司中掛上了副經理的職位,而培中培華呢?我卻未作任何安排。結果,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華那樣的不滿,他們開始聯合起來對付若塵。那時,若塵正瘋狂的迷上了文學,他買書,看書,吞噬著知識,一面在大學裡攻讀文學。他那ど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ど,等有一天我調查他的工作情形時,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萬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氣,蕭索的搖了搖頭。「這件事激怒了我,我開始嚴酷的責備他,你知道,我的脾氣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動,使我的火氣更旺,若塵和我爭吵,說他根本不知道錢的事,但我暴怒中不聽他解釋。培中一直在一邊加油加醬的說些風言風語,於是,若塵對我大喊:「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你們早已看我不順眼,現在又污蔑我偷了你的錢,我告訴你,我恨你的錢!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經恨了二十一年了!從此,我不要再見到你們!不要見任何姓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