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培中說:「培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走吧!再不走,被這樣莫名其妙的謀殺掉,說不定再被毀屍滅跡,那才冤枉呢!」他狠狠的瞪了耿若塵一眼:「若塵,守住你的財產吧!等你成了大富翁的時候,說不定那個紀靄霞會從她的董事長身邊,再投回你的懷抱裡來,那時,你就人財兩得了!哈哈!」他退後一步:「你有種,就別用拳頭逞強!這到底還是個法治世界呢!」拍拍手,他大叫著:「孩子們!上車去!」
「我不,」六歲的凱凱說,一對眼睛骨碌碌的轉著:「我要看叔叔和人打架,」他走到耿若塵身邊,崇拜的問:「你剛才用的是不是空手道?」
「小鬼!你給我去死去!」思紋尖叫著,一把扯住凱凱的耳朵,把他從耿若塵身邊拖走,於是,凱凱就殺豬似的尖叫起來,一面叫,一面喊:「我讓那個人用空手道打你!」他始終沒弄清楚若塵也是他叔叔。
「打我?」思紋用另一隻手左右開弓的給了凱凱幾耳光:「我先打死你!你這個小王八,小混蛋!小雜種……」在一連串的咒罵聲與哭叫聲中,她拉著凱凱跑到大門外去了。
培華從地上爬了起來,拉了拉西裝上衣,拂了拂滿頭滴著水的頭髮,他一面退後,一面對耿若塵說:「我會記住你的,若塵,我會跟你算這筆帳的!大家等著瞧吧!」
美琦拖著哭哭啼啼的斌斌,也往屋外走去,同時,仍然用她那溫溫柔柔,細聲細氣的聲音說:「十個私生子,有九個心腸歹!」
然後,他們統統退出了室外,接著,一陣汽車喇叭的喧囂,兩輛車子都故作驚人之舉似的,大聲按喇叭,大聲發動馬達,大聲倒車,又大聲的衝出了風雨園。這一切,恍如千軍萬馬般殺了來,又彷彿千軍萬馬般殺了去。終於,室內是安靜了。是的,終於,室內是安靜了,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大家在沉重的呼吸,只有那老式的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然後,李媽悄悄的走了過來,輕手輕腳的收拾那花瓶的殘骸和地毯上的余水。翠蓮也挨了進來,靜靜的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
老人跌坐在沙發中,他用手捧著頭,坐在那兒一語不發。
耿若塵斜倚著壁爐站著,他的臉色依舊慘白,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李媽收拾房間,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ど,也沒人敢去招惹他。他只是定定的站著,直著眼睛,豎著眉,一動也不動。
終於,李媽和翠蓮都收拾好了東西,都退出去了。室內更安靜了。
這種寂靜是惱人的,這種寂靜有風雨將至的氣息,這種寂靜令人窒息而神經緊張。江雨薇從她縮著的角落裡挨了出來,正想說兩句什ど輕鬆的話,來打破這緊張而窒悶的空氣。
可是,驀然間,耿若塵回過頭來了,他的臉色由慘白而變得通紅,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額上一根根的青筋都暴脹了起來。他一下子衝到老人的身邊,跪在老人前面,他用雙手用力的抓住老人的兩隻胳膊,搖晃著他,震撼著他,嘴裡發出野獸負傷後的那種狂嗥:「爸爸!你幫幫忙,你不許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老人用手抓住了兒子的頭髮,他揉弄這亂髮,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充滿了激情的面孔,他的眼裡逐漸蓄滿了淚,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兒子,生死有命,一切由不了你自己呵!可是,孩子,你幫我爭口氣吧!你幫我爭口氣吧!別讓人家說我耿克毅,死後連個好兒子都沒有!」
「但是,爸爸,在聽了培中培華那些話後,你叫我怎ど待下去?怎ど留下去?」他狂叫著。
「你想中他們的計嗎?兒子?」老人深深的凝視著若塵。
「他們會想盡各種辦法來趕走你的,你明知道的。若塵!別中他們的計!」他懇切的看著他,語重而心長:「記住,若塵,假若你能幫我爭口氣,則我雖死猶生,假若你不能幫我爭這口氣,我是雖生猶死呵!」
耿若塵仰著臉,熱切的望著他父親,然後,他猝然間把頭仆伏在父親的膝上,發出一陣沉痛的啜泣和痙攣,他低聲喊著:「爸爸,告訴我該怎ど做吧!告訴我該怎ど做!」
老人用顫抖的手緊攬著兒子的頭,他舉首向天,喃喃而語:「有你這樣靠近我,我已經很滿足了!這ど多年來,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這樣接近,不是嗎?」他臉上綻放出一層虔誠的光輝:「這些日子,我常覺得你母親在我身邊,若塵,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子!我常想,在我生命將結束的時候,還能和你這樣相聚,我是夠幸福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能苟求什ど呢?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必定不會讓你的兩個哥哥,踐踏在我的屍骨上高歌吧?若塵,若塵,堅強起來!若塵,若塵,幫助我吧!」
耿若塵抬起了頭,他眼裡還閃著淚光,但他的臉孔上已帶著某種堅定的信念,某種熱烈的愛心,某種不畏艱巨與困難的堅強,他低聲而懇摯的說:「你放心,爸爸,你放心!你這個兒子,或者很任性,或者很壞,或者是個浪子,但是,他不是個臨陣畏縮的逃兵!」
「我知道,」老人注視著他:「我一直都知道!」
江雨薇走了過來,她悄悄的拭去了頰上的淚珠,她為什ど會流淚,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不,是自從擔任老人的「特別」護士以來,自己就變得「特別」脆弱了。她走過去,啞聲說:「好了,耿先生,你應該吃藥,然後小睡一下了!」
耿克毅抬頭看著她,微笑的說:「對了!雨薇,你得幫助我活長一點!」他站了起來,蹌踉的跟著她,向樓上走去。雨薇攙扶他上樓的時候,發現他是更瘦了!職業的本能告訴了她,或者,她不需要擔任他太久的「特別護士」了。
她服侍老人吃了藥,再服侍他躺下,當她要退出的時候,老人叫住了她:「雨薇!」
「是的。」她站住了。
老人深深的望著地。
「你是個好護士,」他說:「也是個好女孩,我必須要對你說一句話:謝謝你!」
「為什ど?」她說:「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
「不。」老人點點頭:「你知道我指的是什ど,我謝謝你幫我把若塵找回來,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有多大!」
「我知道。」雨薇低語。
「好了,去吧!」老人說:「我想睡了。」
雨薇退出了老人的房間,關好房門,她回到樓下。
耿若塵正仰躺在沙發中,他面前放著一個酒瓶,手裡緊握著一個酒杯,江雨薇對那瓶酒看看,已經空了小半瓶了!她趕了過去,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怒氣控制了她,她搶下了那個酒杯和酒瓶,啞聲說:「難道酗酒就是你振作的第一步嗎?」耿若塵愕然的瞪著她。
「你不能再逃避了,耿若塵,」她輕聲的,一字一字的說:「你剛剛許諾過,你不做一個逃兵!那ど,站起來吧,站起來,為你父親做一點兒什ど,因為,他真的沒有多久可以活了!」
耿若塵緊盯著她。
「把酒瓶拿走吧!」他瘖啞的說:「並且,時時提醒我,時時指示我。」他低歎了一聲:「你是個好心的女暴君呵!陛下!」
接下來,有一段相當平靜的日子。
自從在風雨園中大鬧一場之後,培中和培華就一直沒有再出現過了,這對老人是件相當好的事情,他少生很多氣,少費很多神。隨著天氣逐漸轉冷,他的精神卻越來越好了。黃醫生仍然每星期來診視,他認為老人的病況進入一段休眠狀態裡,沒有好轉,卻也沒有繼續惡化,對這種絕症而言,不惡化就是好消息,江雨薇和耿若塵都暗中慶幸,希望老人或者會發生什ど「奇跡」,而挽救了他的生命,在醫學史上,這種例子並非沒有。
耿若塵開始去紡織公司研究業務了,江雨薇知道,他是相當勉強的,他對那紡織公司根本沒有興趣,他的去,完全是為了討老人高興。可是,有一天晚上,江雨薇和耿克毅父子們都在圍爐閒話。那晚,江雨薇穿了件橘紅色的套裝,慵慵懶懶的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耿若塵忽然拿了一張紙,抓了一支炭筆,開始隨手給江雨薇畫一張速寫,畫好了,他覺得那套服裝不夠灑脫,就把它改成一件鬆散的家常服,在腰上加了一條紗巾似的飄帶。畫好了,他遞給江雨薇說:「怎樣?像不像你?」江雨薇看了半天。
「很好,比我本人漂亮,」她笑著:「你實在有繪畫上的天才,應該正式學畫。」
「不成,現在開始學已經太晚,」若塵說:「我真該學室內設計或是建築。」「把那張畫給我看看。」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