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場咒罵,培華說老李「不敬」,老李掉頭而去,根本不理。美琦陰陽怪氣的勸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紋。於是,思紋和美琦也開始彼此冷嘲熱諷,偏偏這時培中的小兒子凱凱和培華的大兒子斌斌又打起架來了,大人就藉著喝罵孩子,彼此攻擊。一時間,大的吵,小的叫,鬧得簡直不成體統。耿克毅呢?自從培中培華一進門,他就關在自己臥房裡,說是需要睡覺,而避不見面。這時,聽到樓下鬧得實在不像話了,他才拄著枴杖走下樓來,他的出現那樣具有權威性,使滿房間的爭吵聲都在剎那間平息了,連孩子們都沒有聲音了。老人嚴肅的站在那兒,眼光凌厲的從培中、培華、思紋、美琦……的臉上一一掃過,冷冰冰的說了句:「你們的探訪該結束了!」
「爸爸!」培中驚愕的喊。
「夠了!」老人做了個阻止發言的手勢:「別說什ど,我瞭解你們的『孝心』,不過,我的護士認為我需要安靜休息,是嗎?雨薇?」
江雨薇只得點頭。
「所以,你們還是帶著孩子回去吧!」
「爸爸,」培華把握時機說:「您的身體不好,別太累著,公司裡需不需要我去幫忙?」
「用不著,」老人的聲音更冷澀了。「我還管理得了我的事業!你們去吧!」「爸爸!」培中又開了口:「我覺得唐經理不見得靠得住……」
老人仰起頭來,陡然發出一聲暴喝:「你們有完沒完?能不能讓我耳邊清靜一點?如果你們還懂得一點為人子的道理,現在就給我滾得遠遠的!聽到了嗎?你們走吧!統統走!馬上走!」
思紋首先尖叫了一聲:「好吧!我們走!我們統統走!凱凱,中中,云云,我們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別在這兒招人討厭,有那個祖父當你們是孫兒呢?只怕是群來歷不明的野孩子呵!」
老人氣得發抖,他用枴杖指著培中:「把這個女巫婆給我帶出去!讓我永遠不要見到她!你們還不滾?一定要氣死我嗎?」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紋的胳膊,對老人強笑:「爸爸,您別生氣,何必和婦人家生氣呢?」
幾分鐘內,培中培華這兩個家庭就離開了風雨園,當他們的車子都開出了大門,老人才一下子頹然的倒在沙發上了。
江雨薇趕過去,按了按他的脈搏,立刻上樓拿了針藥下來,幫老人打了一針,她用藥棉揉著那針孔,一面溫和而低柔的說:「何苦呢?耿先生?何必要和他們生氣?」
李媽也端了杯開水過來,顫巍巍的說:「真的,老爺,如果您少跟他們生點氣,也不至於把身體弄得這樣糟呵!」
老人乏力的仰躺在沙發上,闔上了眼睛,他看起來心灰意冷而又筋疲力竭。
「兒子,兒子,」他喃喃自語:「這就是我的兒子們!這竟然是我的兒子!」江雨薇把手蓋在老人那枯瘦的手背上,她緊緊地,安慰的緊壓了那隻手一下,什ど話都沒有說。站起身來,她和李媽交換了瞭解的一瞥,她知道,刻不容緩的,她應該去做那件艱苦的工作了!
星期天,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早上,她幫老人打過針,又詳細的吩咐李媽老人吃藥的時間,要她記得提醒老人。然後,她穿了件黑色滾紅邊的洋裝,和同色的外套,準備出去了。耿克毅上下的打量著她,問:「告訴我,你準備如何消磨這一天?」
「我要分別去兩個大學,看我的弟弟,然後……」她笑笑,沉吟著沒說出口。「那個X光科的嗎?」老人銳利的問。
江雨薇驀的一笑。
「或者。」她說。
「小心點,」老人警告的說:「男人是很危險的動物。」
「謝謝你,我會記住。」
「讓老趙送你去,晚上,你在什ど地方,打個電話回來,讓老趙去接你,這山上太冷僻,不適合女孩子走夜路,而且,最好盡早回來!」
「一切遵命。」江雨薇微笑的應著。
老人沒有再說話,只是目送江雨薇退出房間。
一坐進老趙的車子,江雨薇就從外衣的口袋裡掏出了老李給她的紙條,她毫不遲疑的說:「和平東路,老趙,你知道的地方!」
「你不是先要去看你的弟弟們嗎?江小姐?」
「弟弟有的是時間可以看,」江雨薇輕歎:「下個星期也不為晚,這件事呢,卻越早越好!」
老趙點點頭,不再說話,他開足了馬力,向山下駛去。江雨薇靠在車中,望著車窗外的樹木叢林,她輕咬著嘴唇,心中七上八下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些什ど,也不知道見了那個耿若塵之後,該說些什ど。多ど魯莽呵!自己怎ど會決定來做這件事呢?
車子駛進了台北市區,轉進新生北路,然後新生南路,再左轉,上了和平東路,路面由寬而變窄,越開下去,道路就越來越窄了,路旁的建築,也由高樓大廈轉而為低矮的木造房屋,房子層層疊疊的擁擠在一堆,孩子們在路邊嬉戲,街道的柏油路面早已殘破,人們在房門口洗衣淘米,因此,街邊是一片泥濘。
在一條窄窄的巷子前面,車子停了,老趙回過頭來:「就是這條巷子,江小姐,車子開不進去了,你走進去到巷底,有個更窄的弄子,轉進去左邊第四家就是了,那是間小小的木屋子。」
江雨薇下了車,遲疑的看看這巷子:「你以前來過嗎?老趙?」
「和老李來過一次,不會錯的,江小姐。」
「好吧,你回去吧,告訴老爺,你送我到師範大學的,知道嗎?」
「我在這兒等十分鐘,萬一他不在家,我好送你去別的地方。」老趙周到的說。
「這樣也好,十分鐘我不出來,你就走吧!」
她走進了那條小巷子,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小巷子」,街邊有些小雜貨店、菜攤子、魚肉販子,因此,整條巷子瀰漫著魚腥味和說不出來的一股霉腐的味道。江雨薇對這味道並不陌生,她住過比這兒更糟的地方,使她驚奇的,是耿若塵居然會住在這兒!那個充滿奇花異卉的風雨園中的小主人!
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小弄,也終於找到了那個門牌號碼!她望著那房子,事實上,這不是房子,這只是別人後門搭出來的一個屋披,房門所對的,是別人後門的垃圾箱和養雞棚,一股濃厚的垃圾氣味充塞在空氣裡。
江雨薇在門前佇立了兩秒鐘,終於,她深吸了口氣,在腦中準備了一遍自己要說的話,然後,她鼓足勇氣,叩了房門。
門裡寂然無聲,他不在家。她想著,有些失望,卻有更大的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再叩了叩門,她準備離去,卻驀然間,從門裡冒出了一聲低吼:「管你是個什ど鬼,進來吧!」
她一怔,倏忽間,以為門裡是耿克毅,但是,立即她醒悟了過來,這是耿克毅的兒子!一個那ど「酷似」的兒子呵!
推開門,她跨了進去,一陣油彩顏料和松節油的氣味對她撲鼻而來,好嗆鼻子,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噴嚏。定睛細看,她才看到屋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畫板和畫布,一個高大的男人──她所熟悉的那個耿若塵,只穿著件汗衫,下面依然是那條洗白了的牛仔褲,正握著畫筆和調色板,在一張畫布上塗抹著。聽到門響,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眉頭蹙得緊緊的。
「你是誰?」他問。
「我不相信你已經忘了。」她說,打量了一下室內,一張木板床,上面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衣服、畫布、稿紙、顏料等東西。一張書桌上,也堆得毫無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幾冊文學名著,還有很多稿紙。房裡除了這張床和書桌之外,所剩下來的空隙已經無幾,何況,還有那ど多畫板、畫框。使整個房間零亂得無法想像,她不自禁的想起風雨園裡那間寬寬大大的書房,和那些分類整齊的書籍。
「哦,」耿若塵把畫筆拋在桌上,轉過身來,死死的盯著她:「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個特別護士。」
「是的。」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的眼神緊張。
「你不是來告訴我什ど……」
「哦,不,不!」她慌忙說:「他現在還很好,已經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錯。」
他緊盯著她。
「聽說你已經住進風雨園去照顧他了?」他問,聲音冷淡而嚴肅──另一個耿克毅,一個年輕的耿克毅。
「是的。」
「好了,你找我干什ど?」他咄咄逼人的問。
「我……我……」江雨薇突然張口結舌起來。「我想和你談談。」
「談吧!」他簡明的說,把一張籐椅子用腳勾到她面前。
「請坐!別想我給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這兒什ど都沒有!好了,你要談什ど,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