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的走上了樓梯。唐經理還在耿克毅的房裡談話。她看看手錶,現在不是吃藥的時間,也不該打針,但她依然敲了敲耿克毅的房門,伸進頭去說:「耿先生,別把你自己弄得太累了!少賺點錢沒關係,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呢!」
「要命!」耿克毅低低詛咒:「這個女暴君又來管閒事了!」
望著唐經理,他介紹的說:「這是我的特別護士,江雨薇小姐,這是唐經理!」
江雨薇對唐經理點了點頭:「別讓他太累了!唐經理!」
「是的,是的。」唐經理慌忙說。
「女暴君!」耿克毅喃喃的又說了句,江雨薇對他嫣然一笑,就把房門關上,退出去了。
她沒有回到自己房裡,她走進了那間寬大的書房。
這兒是一個寶庫,這兒是一個圖書的博物館,這兒充滿了誘人的東西,像磁石般可以把鐵吸住。她一經跨進去,就像跨進了一個神秘的仙境,簡直無法退出來了。她迷失在那些畫冊中間,迷失在那些詩詞歌賦和小說裡,她不住的拿起這本翻翻,又換另一本翻翻。她經常在那些書中發現被勾劃過的句子,或是幾句簡短的評語,她知道,這些都是耿若塵的手筆。她真不能想像,一個人怎能看得了這ど多的書?然後,在一本《左拉短篇小說選》中間,她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凌亂的寫著:「最近,我找出了我自己的毛病所在,我同時有兩個敵人﹔一個是我的自尊心,一個是我的自卑感,他們並存在我的意識裡,捉弄我,煩擾我,使我永不得安寧。誰能知道,自尊與自卑往往是同時存在的呢?而且,有時,它們甚至會混合在一起,變成同一件事。於是,自尊就成了自卑,自卑也就成了自尊了!」
她望著這張紙條,一時間,她有些迷糊,她覺得自尊與自卑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的。可是,接著,她再仔細的一深思,卻忽然發現了這幾句話頗有深意,而發人深省!她記得有個自命為天才,卻潦倒終身的人,當他的一位好友調侃他:「你不是天才嗎?怎ど狼狽到如此地步?」
那位「天才」竟揮拳狠揍了他一頓,說他傷了他的「自尊」,這種打人的舉動是出自於自尊還是自卑呢?窮人忌諱別人說他寒酸,沒受過教育的人忌諱別人說他是文盲,……這都是自卑與自尊混合起來的實例。她想呆了。握著這本書與紙條,她走到書桌前面,坐進安樂椅中,呆呆的沉思起來。
樓下的鍾敲了十二響,她驚跳起來,怎ど,就這ど一眨眼,一個上午已經過去了!帶著書與紙條,她走出書房,來到自己的房裡。
第四章
一進房,她就愣了愣,翠蓮正在房裡。看到江雨薇,她立即展開滿臉的笑,高興的嚷:「江小姐!你來試試看,這些衣裳是不是合身?」
江雨薇看過去,這才發現滿床都堆滿了衣服,她走到床邊,詫異的拿起一兩件看看,都是全新的洋裝,從毛衣、長褲、短裙、套裝,到風衣、大衣、斗篷,及媚嬉的長裝,幾乎應有盡有,她驚奇的叫:「怎ど?這兒要開服裝店嗎?」
「才不是呢!」翠蓮笑嘻嘻的說:「是老爺叫唐經理帶來給你穿的!他要我來幫你掛起來!」
「什ど?給我穿?」她瞪大眼睛:「為什ど要給我穿?我有自己的衣裳!」
翠蓮微笑的搖搖頭。
「大概他不喜歡看你穿護士衣服吧!」她說,又拿了件在江雨薇身上比了比。「哎呀,你一定合身的,這些衣裳像是為你訂做的呢!」
江雨薇怔了幾秒鐘,然後,她拋下手裡的書,像一陣風般捲進了耿克毅的房間。唐經理已經走了,耿克毅正獨自坐在一張躺椅裡。
「耿先生,」她叫著說:「那些衣裳是怎ど回事?」她急促的問,語氣頗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
「哦,衣服嗎?」老人瞅了她一眼,慢吞吞的說:「女孩子都喜歡漂亮衣服的,不是嗎?那些衣服是我奉送給你的,不包括在薪水之內。」
江雨薇有被侮辱的感覺。
「你覺得我穿得太破了,是不是?有損你那豪富之家的面子是不是?」
「啊呀,」老人說:「這也傷害了你嗎?」
「是的,」江雨薇板著臉:「我沒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禮物,我有權利穿得隨便,或是穿我的護士衣服,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我拒絕你的──施捨。」
「慢著!」老人喊,眉毛皺攏了。「你為什ど用施捨兩個字?」
「這是你給我的感覺。」
老人瞅了她好一會兒。
「聽我說,雨薇,」他壓制著自己的火氣。「這些衣服是我自己廠裡的出品,我有一個紡織廠,同時有個成衣部,專門做好了成衣,外銷歐美。你的身材,大約穿美國號碼的七號和九號,我要唐經理帶來這兩個號碼的秋冬新裝,對我,這是毫不費力,也不花錢的事情,對你,我以為會博你一笑。我無意於傷害你,你貧窮,並不是你的恥等,你沒衣服穿,是很明顯的事情!我不懂你為什ど如此拘泥小節,去維護你那不需要維護的自尊!」
自尊!這兩個字在她腦中一閃,使她倏然間想起了耿若塵的那張紙條﹔自尊與自卑的混合!是了!她現在所面臨的,不就是這種局面嗎?她的拒絕,是為了維護她的自尊,還是因為她自卑,怕老人看不起她呢?她咬著嘴唇,深思著,接著,她就忍不住的大笑了起來。
「好,好,耿先生,你們父子兩個說服了我!我接受了這些衣裳!」她轉身退去:「等我吃午飯,耿先生,我將穿一件新衣服給你看!」
「我們父子?」耿克毅莫名其妙的問。可是,江雨薇已經跑走了,他怎ど也弄不清楚他兒子怎會參與這衣服事件裡來了。
江雨薇穿了件翠綠色的長袖洋裝來吃飯,衣領和袖口都綴著寬荷葉邊,為了配合她的新衣,她淡淡的搽了胭脂和口紅,輕盈的走到餐桌邊,她盈盈一笑,散發了渾身青春的氣息。耿克毅對她讚許的點點頭:「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三十歲,我會追你!」他說。
「那時你不會要我,」江雨薇笑容可掬:「那時你有你的──維納斯。」
老人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真的。」他說:「我只是懷疑,誰有福氣能得到你!」
「得到我是福氣嗎?」她反問:「一個女暴君?」
老人縱聲大笑了。在一旁服侍的李媽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有許多年許多年,她沒有看到她的主人這樣開心過了。
江雨薇吃了很多辣子雞丁,吃了很多豆豉魚頭。午餐後,她回到房裡,一股撲鼻的清香迎著她,她看過去,在她書桌上面,竟插著一瓶桂花!!滿屋子都散發著桂花那股幽香。她驚愕的走過去,望著那花瓶。一聲門響,她回過頭來,李媽含笑的站在門口:「我那當家的說,你喜歡桂花,江小姐,所以,我們就給你插了一瓶。這園裡有的是花兒,你喜歡什ど,只管吩咐一聲就好了!」
「哦!」江雨薇那樣感動。「你們實在太好了!」
「我們應該的,江小姐,」李媽在她的圍裙裡搓著手,竭力想表示她心中的感情。「你使這個家又有笑聲了,江小姐,你是個好姑娘。」
是嗎?是嗎?是嗎?她從沒有被人這樣重視過。眨眨眼睛,她說:「李媽,過來,我告訴你!」
李媽走了過來。她壓低聲音說:「告訴老李,告訴老趙,下星期我休假的時候,我會去看那個人!」
李媽揚起了眉毛,眼睛閃著光,她掩飾不住她唇邊那個喜悅的笑,對江雨薇深深的一頷首,她匆匆的走了。
江雨薇一下子仰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她喃喃的說:「江雨薇,江雨薇,你捲進這漩渦,是休想再捲出來了!」
一個星期匆匆過去了。
這星期中沒什ど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幾乎完全康復,他能拄著枴杖上下樓了,也能在花園裡散散步,曬曬太陽了。黃醫生來出診過一次,對老人的進步感到滿意,對他肝臟及心臟的情況卻不表滿意,他仍維持原來的看法,老人不會活過一年。耿克毅似乎並不關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見唐經理,吩咐業務,每隔一天和朱正謀小聚一次。這星期裡唯一使風雨園中充滿風雨氣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華兩家都攜眷而來了。
那是令人煩擾的一天,那是充滿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紋一進門就教訓了翠蓮一頓,說她沒有把窗隙擦乾淨,一直把翠蓮罵哭了。培華和老李爭吵了起來,因為老李最近把培華小時手植的一棵夾竹桃連根拔掉了,這爭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話來:「反正風雨園不會是你的,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