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群,你還沒喝到茶。」他說。
「算了!」冠群懊惱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來喝吧!曉芙,走了!」「等一下!」飛帆很快的說:「我家裡雖然沒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個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發上的西裝上衣。「走吧!我請你們去一個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還可以打掉太空飛碟,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你在說些什ど?」曉芙不解的問,一面關心的研究著飛帆,後者的臉色已恢復了平靜,除了眼珠特別黑,黑得像夜,深不見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ど特別。「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斜陽谷。」飛帆笑了笑,望著冠群。「不要以為是什ど山谷之類,那是一家咖啡館。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陽谷,是從……你弟弟亞沛那兒聽來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館裡。」「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館有什ど特別嗎?亞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確實,那兒並不奇妙。」飛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在那兒,你們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發洩一些鬱悶之氣。」「我從不知道什ど咖啡廳可以讓人發洩鬱悶。」曉芙轉動著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廳裡有什ど東西了。」
「什ど東西?」冠群追問。
「最近才流行起來的玩意:電動玩具!」
「曉芙,」飛帆讚賞的說:「你是個天才!」
「電動玩具?」冠群怪叫著:「飛帆,你不是說,你迷上電動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確實說,我迷上了電動玩具,那並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飛帆從桌上拿起汽車鑰匙。「我跟你打賭,當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時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飛舞的東西,而沒有心思想別的。」「老天!」冠群歎著氣。「從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條漫長的路!」「相當漫長,而且,是極端的不同。」
他們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進入電梯以後,冠群還在那兒嘰哩咕嚕的抗議:「電動玩具!飛帆,你簡直是墮落了,墮落得一塌糊塗!我真不相信你會去玩一個玩具!你不要讓我輕視你,打老虎的顧飛帆去玩電動玩具!」
「你儘管輕視!」飛帆說,沉吟的看著他。「那些機器在進攻人性的弱點,每一種機器是一種挑戰……」
「我以為,你的挑戰都在生命裡。」
顧飛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陰暗了。他們走出電梯,走向大廈停車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起毛毛雨來了。空氣裡有著寒意,風吹過來是蕭瑟而清涼的,涼得讓人的心境也淒冷起來。
一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顧飛帆才回過頭去,對冠群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
「如果我以後的生命裡,只要面對機器的挑戰,那就是我的福氣了!」曉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你為什ど搖頭?」飛帆問。
「你還太年輕了。」曉芙說:「你的一切,都那ど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對挑戰。飛帆,我可以預言,你生命裡,還有無數的挑戰!」「請你別咒我!」飛帆鑽進駕駛座,讓冠群夫婦都擠在他身邊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輕聲說:「夠了。我不希望再發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對機器、叢林、野獸……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曉芙加了一句。
飛帆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扭開了雨刷,雨絲紛紛飄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細碎的小水珠一掃而空,週而復始,雨刷做著同樣的工作。飛帆搖頭低歎,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樣,不是嗎?車子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來往穿梭、勿忙奔馳的車海裡。
那些電動玩具的發明人一定是天才。
電動玩具忽然間就在台灣流行起來了,連百貨公司、超級市場、餐廳……很多地方都會放上一兩台,以供客人娛樂。它們所佔的面積不大,每一台都是個平面的小桌子,桌面是銀幕,銀幕上,會顯現不同的畫面,有的是飛碟,有的是怪鳥,有的是小精靈,有的是蜜蜂……桌子旁邊有按鈕和操縱桿,你可以按動按鈕,發射子彈,再握住操縱桿,左右你自己火箭的方向。電動玩具的玩法大同小異,你射掉飛碟,你得分,飛碟也會還擊你,炸掉你的火箭。每次Game以三架火箭為單位,如果三架火箭都被炸掉,一個Game就結束。每個Game只要丟五塊錢的輔幣。所以,對任何人來講,它都不是一個花費很大的娛樂。但是,它卻引誘你一次又一次的玩下去。這晚,斜陽谷的生意並不很好。
天下著小雨,秋意已深。這種突然轉涼的天氣,人們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陽谷的電動玩具桌,幾乎有一半是空著的。但是,在一個不受注意的角落裡,訪竹已經坐在那兒,面對一架「火鳥」,苦鬥了一個多小時了。火鳥以五十隻鳥為一個攻擊目標,打完五十隻鳥,又會出來五十隻鳥,再打完,它再出來……每次出來的方向、隊伍、形狀……都不相同。訪竹一面射擊,就一面在想,這發明家一定還有點藝術天才,因為,那些鳥撲著翅膀飛來,五顏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繞圈子,忽而俯衝攻擊……每個顯像都是一幅畫。有時,她停止攻擊,只是呆呆的研究它們,看它們變戲法似的飛來飛去,驚奇著那計算機的「智能」,更驚奇於「人腦」,怎會去創造出這些「計算機」?今晚,她原來的計劃並不是一個人來玩的。訪萍和亞沛說好了一起來玩,但是,臨時,亞沛又提議去看電影,那影片訪竹已和同學看過了,不願再看,於是,她落了單。事實上,近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訪竹心裡有數,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在一起玩,總有一個會變成多餘的。她並不在乎成為多餘的一個。亞沛在她心中,只是個「中性」朋友,所謂「中性」,是引不起「異性」的觸電感的。而且,許多時候,她覺得「孤獨」也是一種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兒,不受任何打攪,而讓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國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臘的神殿中奔馳。這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個人最大的寶藏,沒有人能侵佔的寶藏。訪竹很珍惜這份寶藏,雖然,偶爾,她也會對它生氣,當一些冷雨敲窗,長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說,而又睡不著覺的時候。
銀幕上出現了一隻藍色大怪鳥,搖搖擺擺像喝醉了酒的老頭,蹣跚著跋涉在黑色的天幕上。訪竹瞪著它,看它遲緩而笨拙的行動……她的手指壓在按鈕上,卻沒有發射子彈,她在找尋那大怪鳥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轟」然一聲,怪鳥撞上了火箭,來了個「同歸於盡」。她搖搖頭,對那大藍鳥居然萌出一絲敬意,它那下墜的一剎那,簡直「壯烈」!斜陽谷的電動門開了,有人進來。咖啡廳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訪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不經心的對那幾個走進來的客人掃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她認出了他!那個有對「奧瑪雪瑞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議,來這兒找成就感了?
同時,顧飛帆一進門就看到了訪竹。雖然她是坐在一個角落中,雖然斜陽谷的燈光並不明亮,雖然室內還氤氳著一層煙──客人大都抽煙,空氣中總是煙霧濛濛的。但是,她坐在那兒,偏分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際,白皙的面頰帶著種「遺世獨立」的幽靜,穿了件純白色的洋裝,脖子上繫了條小小的紅紗巾……她坐在那兒,安詳自如,飄然寧靜,卻像個發光體般璀璨,散發著某種難以描述的韻味──屬於青春的,屬於女性的,屬於楚楚動人的那種輕靈。忽然,他心裡閃過一個思想。他頓時明白她何以吸引他了。她多像十年前的微珊!不是面貌長得像,而是那種韻味,那種你永遠無法具體描寫出來的韻味!他的眼光和她的幾乎是立刻就接觸了。訪竹的眼睛閃耀了一下,對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的還了她一個微笑,轉頭望著冠群夫婦。「冠群,咱們碰到熟人了。那邊那位小姐,你們應該認識的。」
冠群和曉芙對訪竹看了過來。
「噢,」冠群說:「是紀家的女孩!」他看曉芙,解釋著:「記得嗎?在爸媽那兒見過,是亞沛的朋友!」
曉芙不太認識訪竹。她和冠群婚後就組織了小家庭,沒有和公婆住在一起。工業社會人人都忙,到婆家拜訪成了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有星期天,他們才去公婆家,而星期天,亞沛是很少在家的。但是,她知道亞沛和紀家來往密切,因為紀家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姐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