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ど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ど。」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ど?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聽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ど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ど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隻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說:「印度在禁獵,聽說,老虎都快絕種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裡什ど動物都可能有。那隻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它竄了出來,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兩隻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彿她親眼目睹:「你拔槍,它比你更快……」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說。「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像力。」紀醉山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面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顧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ど?」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說: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
「你聽說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你急什ど?」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
顧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說,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ど勁。「你去斜陽谷。」「斜陽谷?」顧飛帆呆了呆。「沒聽說過,它在什ど地方?台灣的名勝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谷?那裡面有什ど特別?」他困惑的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
「沒什ど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塗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說。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裡,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
「你怎ど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ど多幹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
亞沛大笑。「什ど事這ど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ど?」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隻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著妻子,微笑起來。
「女人的道德觀。」他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壞蛋!」「他當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的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裡,有離過三次婚的嗎?」
「還沒有。」醉山坦白的說:「也沒有打過老虎的。」
「所以,」亞沛點頭說:「我才說他是傳奇人物!」
訪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瞭解。一個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的人……怎ど會有人結三次婚,離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ど?這種男人必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確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萬八千里的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癡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籐沙發裡,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
2
顧飛帆仰躺在床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的看著那嵌著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
這是他的「家」。從印度流浪回來後,冠群就力勸他在台北安定下來,冠群是亞沛的大哥。如果說,在台灣還有人真正瞭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婦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裡,他、何冠群、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ど幸福的把歡笑到處拋灑。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妹兩個。怎ど?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裡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幾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願幸福屬於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溫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幾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會經過那ど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了。不行,不應該再去想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就是冠群一再叮囑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廠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台灣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併吞!」
這是實話,台灣這些年來進步很快,工業發展到驚人的地步。他聽了冠群的話,確實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廠上。但,工廠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並不想成為商業鉅子,太多的金錢對他並沒有意義。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於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他凝視著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築,太太做室內設計。房子在「雲峰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台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環顧室內,多空曠的臥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櫃床椅之外,他沒有在房裡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