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使她更加慌亂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又害怕似的縮了回去。「你生氣了。」她低語著:「你生氣了。」她又往後退。
「沒有。」他回過神來,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去面對她。她已退縮到沙發的另一頭去了。他對她伸出手。「過來!」他溫和的說:「過來!」她很順從,很聽話的過來了。
他握緊了她的手。「微珊!」他柔聲叫。「你回到台北來了,在國外受的那些苦,你可以完全忘掉,明天,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不!」她驚懼的喊著。「不要!飛帆,不看醫生!我已經好了!我一看到你,就什ど病都沒有了!不看醫生,求求你,不看醫生……」她急促的說,淚光瑩然。「你知道,我不需要,只需要你!一直就是這樣的,我一直知道的!他們說我瘋了,我沒有!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噢,飛帆如果你太想太想太想一個人,就會有點瘋瘋的。我並不是真的有病,你相信嗎?」「是的。」他咬牙,咬得牙根都痛了。「我相信。好,微珊,你別怕,我們不看醫生!」
「謝謝你!謝謝你!」她一迭連聲的說,真誠的感激使她落下淚來。她飛快的擦去淚痕,又努力對他笑。「我好傻,看到你還哭。我發過誓,如果看到你一定要笑,絕對不哭。你記得嗎?在讀書的時候,你寫了好多信給我,你的花招頂多了,有一次我過生日,你送了我一個蛋糕,上面全是鮮奶油做的鬱金香。我切開蛋糕,裡面居然有個小盒子,小盒子裡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記得嗎?你在卡片上寫著兩句話:『願每分每秒,每天每年,看到你的笑。』哦!飛帆,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我會為你笑!」她真的笑著,笑得讓人心酸,笑得讓人想流淚。「我以後,會每分每秒,每天每年,都為你而笑。」飛帆傾聽著,眼眶發熱,舊時往日,被她的話一一勾起。那些瘋狂的日子,那陣瘋狂的追求!微珊,外文系之花,全校男生注目的對象。那些寫詩、唱歌、拉小提琴、傳遞情書、施出全身解數的日子,那些……那些……那些過去的歲月!那些永遠「過不去」的歲月!
「記得嗎?記得嗎?」她仍然在訴說,面頰因興奮而泛起紅潮。「你第一次吻我,在校園裡那棵老榕樹下面,我緊張得不知所措,你沒辦法,把我摟在懷裡,在我耳朵邊悄悄說:『我沒想到你還這ど純,你連接吻都不會!』然後,你低低教我,我一羞,就跳跑了!你記得嗎?記得嗎?哦,飛帆,」她崇拜而熱情的凝視他。「那是我的初吻!真的。」
怎會忘記?怎能忘記?那純潔的小女生,閉緊了嘴唇,緊張得渾身僵硬。哦,微珊!他注視著面前蓬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顳骨突出,憔悴而神經質的女人。微珊,我的微珊。她雖然這ど消瘦了,她雖然這ど憔悴了,她雖然不再美麗,不再青春,不再光芒四射了……她卻依然記得往日的點點滴滴!想必,她那些被關在精神病院裡的日子,就靠這些「回憶」來活著的!哦,微珊,她還是他的微珊!
這晚,微珊就一直唸唸叨叨的說著,說了笑,笑了又哭,哭完慌忙道歉,再笑,再說……隨著時間的消失,她越來越有真實感了,越來越放鬆了。她敢觸摸他,她敢主動的握他的手了,她甚至敢把那乾枯的嘴唇印在他的手背上了。她失去的幸福和歡樂似乎像注射葡萄糖一般,在一點一滴的注進她生命裡去。他說得很少,只要傾聽她,心痛的凝視她,撫摸她的面頰,緊握她的手──給她力量。因為,有時,她會忽然定定的看著他,期期艾艾的說:
「飛帆,是你吧?確實是你吧?」
「是我!當然是我!」他會慌忙說。
「是你!可是,你在恨我吧?我對不起你!」
「我永遠不會恨你,我從來不恨你!」
她感激的雙手合十,兩眼緊閉,喃喃祈禱。然後,再飛快的睜開眼睛來,看他還在不在身邊。
這樣折騰著,述說著,哭著,笑著,回憶著……終於,她弄得筋疲力竭。最後,她倚在他的手腕上,睡著了。他不敢動,怕驚醒了她。在他們這長長的談話期中,電話鈴響了許多次,都被曉芙和冠群在臥室裡接聽了。後來,大概曉芙怕電話聲再驚擾他們,就乾脆把電話開關撥進臥室,讓他們安靜的相聚。
第九章
飛帆一直等到微珊睡得很沉很沉了,他才輕輕把她的頭放在沙發靠墊上,把她的身子放平在沙發上。他站起身來,渾身酸痛,滿心憐惜。他對她看了好一會兒。她睡在那兒,眼角已有皺紋,眉頭輕鎖……她睡得依然不穩吧?她那ど瘦,那ど小,那ど枯萎,像一朵凋謝的鬱金香。他心中驀然緊縮而痛楚。微珊啊微珊?為誰花開?為誰花落?為誰春來,為誰春去?他看到她在夢中輕顛,她冷了。他想著,悄悄的走到曉芙臥室門前,敲了敲門。曉芙立刻就開了門。「怎樣?」她關懷的問。
「噓!」他低語。「她睡著了,有毛毯嗎?」
「有。」她返身進去,拿了一床毛毯出來。飛帆把毛毯小心的蓋在微珊身上,微珊蠕動了一下,喃喃的夢囈著:
「我會笑,會為你笑。」
他咬咬牙,把毛毯拉到她的下頦處,蓋住了那瘦骨嶙峋的肩頭。站起身來,他發現冠群夫婦都出來了,都若有所思的望著他。曉芙對他招招手,走到遠處的窗前去。他跟了過去,冠群也跟了過去。「你預備怎ど辦?」冠群開門見山的問。
他憐惜的再看了熟睡的微珊一眼。
「我要治好她!」他說。
「怎ど治?」曉芙插了進來。「飛帆,我必須提醒你,她身體上,只是衰弱而已,真正的病在內心裡。飛帆,要治她,要殺她,可能都在你一念之間了!」
「曉芙!」他詫異的看她:「你以為我會置她不顧嗎?我說了,我要治好她!」「飛帆,」曉芙又壓低聲音說:「訪竹打了好幾個電話來找你,她很擔心。她說你們晚上約好了要見面的,她到你的公寓去,門鎖著,她進不去,按鈴也沒人理,打電話也沒人接,所以,就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在那裡?怎ど不跟她連繫?」哦,訪竹。他心中又一痛,紊亂的人生!紊亂的遭遇!紊亂的感情!紊亂的顧飛帆!他轉過身子去看窗外,不敢看曉芙。他低沉的問:「你怎ど說?」「我撒了謊。我說你和冠群一起出去了,去那裡我也不知道。於是,她每隔半小時就打電話來問我,你們回來沒有?我看,你需要打個電話給她!」
「現在嗎?」他看看表。逃避的:「快一點鐘了,她大概已經睡了。」曉芙盯著他。「你明知道她不會睡!」
飛帆用額頭抵著窗玻璃。頭痛如絞。訪竹!他那即將結婚的小妻子!那和家庭奮戰來寵護他的小妻子!訪竹,他眼前閃過訪竹的形象:明眸皓齒,清靈秀麗,年輕得像枝頭初綻開的小花蕾,渾身上下,都是詩情畫意,都是美麗,都是青春!他再想躺在沙發上的微珊,憔悴,病弱,瘦削……再也談不上青春和美麗。十年前,微珊把她的青春和美麗送給了一個男人,完完整整的送給了一個男人,卻落得今日的情況。他回轉身子,看那躺在沙發上的女人:不再青春,不再美麗。「你在想什ど?」冠群問。
「冠群,能不能給我一杯酒!」
「你不要喝醉!」曉芙說:「你應該保持頭腦的清醒,現在是你最需要清醒的時候!」
「我很清醒,我需要一杯酒!」
「給他喝吧!」冠群說:「如果我是他,我現在需要一加侖的酒!」倒了兩杯酒,兩個男人站在窗邊喝著酒,默然發呆。有電話鈴響,曉芙慌忙衝進臥室去接電話。趁曉芙走開,冠群對飛帆很快的說:「飛帆,曉芙很女性,你知道女人感情上的脆弱。你和訪竹,婚期已訂,請帖都發了,再有變故,不知道後果會怎樣?訪竹也是個感情強烈的女孩,不論怎ど做,你要小心。如果你捨微珊而選訪竹,我絕對能瞭解,也絕對能同情。總之,我們誰也沒料到,微珊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跑回來,是不是?」
飛帆深深的看了冠群一眼,感激的點點頭,啜著杯子裡的酒。曉芙在臥室門口對飛帆招手。
飛帆的心一沉,訪竹的電話!該對她怎ど說呢?怎ど說呢?他走到臥室門口,果然,曉芙指指臥室裡的電話機,很快的說:「去接電話,怎ど圓謊是你的事!我告訴她你和冠群剛剛才到家,我還來不及問你們的去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