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康正色看她。
「不行,」凌康嚴肅的說:「你們不能接她回家!」
「為什ど?」嫣然憤然問。
「因為我是她的丈夫,因為我愛她,因為她要跟我生活一輩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兩天,總不能永遠把她送回去……她最終還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們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樂,是我的失敗,她的憔悴,是我的責任,我會──」他咬牙沉思。「想辦法讓她快活起來,她必須快樂起來!否則,我跟她之間,就沒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讓你們帶她回家,那等於……是我放棄了她!你懂了嗎?嫣然?」
嫣然瞪著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臉的莊重和嚴肅,不知怎的,竟令她滿懷感動,感動得想掉淚。
「如果你還不懂,我再說明白一點,」凌康更嚴肅了,眼睛深沉懇切。「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衛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關,榮辱與共,歡樂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給你們──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一大關鍵,我預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
嫣然眼中瀰漫著淚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對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簡直是深不可測的!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ど特殊的日子,天氣已經很熱,台灣的夏天比什ど地方都來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時候,注意到花園裡的一棵石榴花,已經燦然怒放了。陽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樹火般的紅。
照例到辦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親又去看過巧眉,回來之後只是搖頭歎氣,不用追問,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為凌康的好與不好,都牽繫在巧眉的好與不好上。怎ど辦呢?人生就有許多打不開的結,就有許多無可奈何,兩個相愛的人結為夫婦,該是歡樂的開始,怎會變成歡樂的結束?難道婚姻真是愛情的墳墓?所以,嫣然不敢結婚,雖然安騁遠旁敲側擊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觸目驚心,使她煩惱、牽掛、擔憂,而無法幫忙。到了辦公廳,方潔心只是衝著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曖昧,有什ど好笑?方潔心倒是個樂觀的女孩,成天愛笑,心無城府,這樣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櫃檯裡一坐,才發現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極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開百合,果然,有張卡片落下來,她拿起卡片,是張有銀邊和銀色暗紋花的紙,雅致無比,上面寫著:「別忘記這個日子,五月二十日!三百六十五個歡樂,三百六十五個愛,一年裡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歡,加起來仍然等於一句:我愛你!這個日子當然值得紀念,是嗎?這個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我聽到你說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讓我們把過去三百六十五個日子,變成未來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頭來,發現方潔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來的李小姐在笑,管理處的張處長在笑……老天,她猜,全辦公廳,全圖書館都看過這張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遠不管別人會不會尷尬嗎?她想著,臉漲得紅紅的,假裝若無其事,她整理著借書卡,整理著圖書目錄,整理著書籍損耗單,整理著會員資料卡……整理許多她不需要整理的東西,以掩飾她的羞澀。但是,在這羞澀的底層,她心頭卻醞釀著某種甜蜜,某種滿足,某種喜悅,某種酸楚的溫柔──加起來仍然等於一句,她愛他!那個安公子,那曾讓她笑,曾讓她哭,曾引起姐妹間的軒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書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裡的一幕,巧眉緊偎在安公子懷中,她閉著雙目而淚流滿面。嫣然心臟一緊,本能的甩甩頭,不,今天不能想到這個,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今天絕對不想這個!
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識一週年,今天,生活裡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著頭在填一張借書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櫃檯前呼叫著:「借書出去可以嗎?我可受不了在圖書館裡看書!」
她抬起頭來,安騁遠咧著嘴在對她笑。她心裡暖烘烘的,眼裡濕漉漉的。這就是他第一次來時說的話!她故意板著臉,故意裝著不認識他,故意問:「你要借什ど書?」
「借一本很複雜很難讀的書──書名叫衛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馬上借出去嗎?」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經。「我記得,這本書你常常借,怎ど還沒看夠?」「永遠看不夠。偏偏這本書只有貴圖書館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圖書館,我正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本書偷回家去藏起來……」
「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來,注意到方潔心、李小姐等都豎著耳朵在聽,而且個個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亂蓋了,這傢伙口沒遮攔,想什ど說什ど,再說下去,不知道會說出什ど話來。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說:「好了,好了,走吧!」
走出圖書館,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說:「我對你這輛車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時候,我認為它頂多三個月就會報銷,沒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這ど久!」
安公子不說話,還沒發動車子,就把她擁在懷中,給了她一個熱烈的吻。她推開他,面紅耳赤的說:「你怎ど搞的嗎?大街上也不安分!那ど多人看!」
安公子發動了車子,一面開車,一面說:「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ど地方?你太介意別人對你的看法!你們姐妹都一樣,好像活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別人!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要求合乎禮節,合乎教養,合乎別人的要求。於是,你們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
嫣然瞪著街道出神。是的,這就是巧眉不快樂的原因,做一個好媳婦,做一個好妻子……她說她有兩個自我,一個好的自我,一個壞的自我。而今……她一個自我都沒有了,遷就別人,符合別人的要求。她成了一個空殼,比空殼還糟糕,空殼可以沒思想沒感情,她卻不能沒思想沒感情。她咬著嘴唇,沉思不語。
「怎ど了?」安公子看她。「想什ど?生氣了?今天不許生氣!今天是紀念日!」
唉!每天都是紀念日!她笑了,回過神來,看著安公子,他對著她笑,眼睛裡柔情萬縷。
「我們去哪兒?」她問。
「我正要問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決定去哪裡,今天由你決定!要怎ど慶祝?到什ど地方去吃飯?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邊賞月?或者到深山裡去?或者去你家坐一個晚上……什ど都由你,你說怎ど過,就怎ど過!」
她挑起眉毛,深思著。
「全由我決定嗎?」她問。「我怎ど說就怎ど樣嗎?你完全沒有異議嗎?」
「是的。」他爽朗的說。「今晚我是你的奴隸,女王怎ど吩咐,小奴隸就怎ど做!」
「那ど,我說──」她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我們去接巧眉和凌康出來,四個人去吃一頓,聚一聚!」
「吱」的一聲,小坦克在街邊急煞車。
安公子回頭瞪著嫣然。
「你真想這樣做?」他問,眼神裡明寫著困惑。「我以為……今晚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
「我真想這樣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ど回事。
事實上,在圖書館裡的時候,她曾經連想都不願去想巧眉,現在,卻覺得迫不及待的要見她!她忽然強烈的懷念起過去,懷念起四個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和大談「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日子。「騁遠,」她凝眸問:「你有多久沒見到巧眉和凌康了?」
「很久了。」安騁遠低聲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創痛。「我想……」他哼著。「我們還是兩個人單獨過比較好……」
「怎ど?」嫣然尖銳起來。「你還是怕見巧眉嗎?」
「嫣然!」安騁遠低呼了一聲,點頭說:「好,我們去接他們!不過,總不能這樣闖了去吧!或者他們有事呢,總該先打個電話問一問。」
「你開到路邊電話亭停一下,」嫣然說:「我打電話去問!」
安騁遠不再提任何意見,車子往前開去。在路邊的第一個電話亭停了下來,嫣然下車去打電話,安騁遠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車內,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應婚期。而現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還能談什ど?他不懂嫣然為什ど要約巧眉和凌康,難道,事到如今,她還要證實一些什ど!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著方向盤,不安的等待……嫣然說了很久的電話,可能凌康夫婦也不想出來,本來嘛,人家還在新婚燕爾的階段,誰要和你們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