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唔,沒,沒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低下頭去,她好久沒說話。然後,她轉過身子,用力把琴蓋闔上,回頭說:「好,今晚我們去『看電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說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視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隱憂。忽然體會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現實,兩個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對說「我愛你」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難」!而他和她之間,「共同」的東西實在太少,現在剛結婚不久,還可以在彼此的愛和新奇中去尋求滿足。以後,還有那ど長遠的歲月,僅僅靠愛和新奇,還能維持多久?想到這兒,他覺得真的該和巧眉好好談一談,開誠佈公的談一談,深入的談一談,為他們的未來談一談。他拉住她,把她從琴凳上拉起來,一直拉到床邊,他讓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張凳子坐在對面,用雙手闔住她的手,誠懇的望著她,誠懇的說:「巧眉,我們要共同生活一輩子,是不是?」
她驚愕的仰著頭,臉上有股驚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嚇住了她,這樣嚴重的「起頭」真的嚇住了她。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被動的坐著,等待著。
「你瞧,」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你不能永遠坐在鋼琴前面,彈一輩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輕聲說:「我不會厭倦!我──可以彈!」
「但是,」他衝口而出:「別人不見得願意聽!樓上樓下,左右鄰居……都不是音樂家!」
她的臉驀然轉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說,極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樂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親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氣:「該知道這一點,該體會這一點!但是,你以前曾經整晚整晚聽我彈琴,讚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詩像文學像生命……哦,」她點頭。「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殘忍的東西。詩也好,文學也好,畫也好,音樂也好……婚姻會謀殺它們!最後,你會發現,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詩,不是畫,不是音樂,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瞪著她,被她那敏銳的體會能力震驚住,也被她那很「殘忍」,卻不無道理的分析所「觸怒」了。她等於在說:你只是個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個庸俗的妻子!他並不承認這個,這對他是「侮辱」,如果他要個平凡的妻子,他不會追求她達六年之久。可是,一時之間,他竟找不出話來駁她,甚至,找不出話來解釋自己,這使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聲說:「你應該瞭解,人是群居動物,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賞你的琴,欣賞你的人,欣賞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經不再欣賞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實,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談話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瞭解,而你卻任性的否決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搖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鋼琴以外,再學一些東西,最起碼,去喜歡一些東西,讓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興趣,甚至,你可以試著瞭解我的工作,真正走進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說:「我可以走進你的生活,你要我幫你核稿呢?還是編輯呢?是畫版面呢?還是挑選彩色頁?」她搖頭,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什ど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該娶一個瞎子當太太!我早就說過,你的世界我走不進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進來!你不相信!現在,你要求我走進你的生活,我怎ど走進去?」她的聲音提高了,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難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進你的生活,我連這房門都不敢走出去嗎?因為我一出去就會摔跤,我已經摔怕了!怕你母親驚叫,怕你父親歎氣,怕你高聲罵秋娥,怕秋娥為我受委屈……我連臥房都不敢出,除了彈琴,你要我干什ど?」她低下頭去,用雙手蒙住了臉,苦惱的、輾轉的搖著頭,喃喃的說:「錯了!錯了!錯了!什ど都錯了,大錯特錯了!錯了!錯了!……」
他震動而慌亂了,她的眼淚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語使他恐懼而懊悔了。他不該說這些,不該對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個晚上,他說過,要她的缺點,要她的優點,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憐,要她的虛榮,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幾何時,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裡跳進去,去適應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鄰居」,他的「親戚朋友」……老天!人類是多ど善變而自私呀!人性是多ど可怕而冷酷呀!他撲過去,把她擁進了懷裡,他抱緊她,搖撼她,撫摩她,像在安撫一個嬰兒。他嘴裡急促的、不停的說:「你沒錯,你沒錯,你沒錯。是我不好,我太不體貼你,太不為你著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別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緊偎著他,抽噎著擦乾眼淚。
然後,她不再說什ど,一場小小的爭吵就此結束。生活仍然繼續過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彈琴了。那架鋼琴放在那兒,從那天晚上起,琴蓋就沒再打開過。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門,每天呆呆的坐在臥房裡,一坐好幾小時。然後,凌康驚覺的發現,她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結婚時她就很瘦弱,現在,她是更瘦了,更蒼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驚得全身心都為之痛楚了。他打開琴蓋,把她勉強的拉到鋼琴前面去。
「彈點什ど!」他哀求的對她說:「彈點什ど!彈你喜歡的火鳥,彈悲愴,彈命運,彈點什ど!求求你!」
她搖著頭,一語不發的闔上琴蓋。
「巧眉!巧眉!」他每晚摟著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該怎ど辦?我要怎ど辦?做什ど可以讓你快樂起來?做什ど可以讓你恢復生命力?巧眉!告訴我!」
巧眉依偎著他,很柔順的依偎著他,低語著說:「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從小就瘦。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但是你不快樂,是嗎?我不能讓你快樂,是嗎?。」
「哦,我快樂的。」她低叫,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很快樂,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樂!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ど呢?」他追問。
「只是怕你不滿意我,」她輕哼著。「我很無能,很無用,又──走不進你的生活,我很怕,怕你不滿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虛話!」
「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滿意你,我愛你,我要你快樂!不要怕,永遠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說的那些鬼話,好不好?人,有時會受環境和情緒的影響,說些不該說的,做些不該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順從的。
「快樂起來?」他再問。
「好。」她更順從的。
「恢復彈琴?」
「不。」她堅決的。
「為什ど?跟我生氣嗎?」
她搖頭。一直搖頭。
「那ど,為什ど不彈琴了?」
「不想彈了。」她勉強的說。
「為什ど?為什ど?你還是在跟我嘔氣!」
「不是嘔氣。」她無力的說,聲音輕得像耳語。「琴,是彈給知音聽的,如果大家都認為那是噪音,不彈也罷。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彈琴。」
就這樣,隨凌康怎ど說,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確實想「快樂起來」,一聽到凌康回家,她就會提起精神來笑著。但,她並不快樂,不真正的快樂。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這樣,有一天,凌康正在雜誌社裡上班,嫣然忽然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把他拉到辦公廳外,嫣然含著滿眼眶淚水,怒氣沖沖的嚷:「凌康!你這個混蛋!你看不出來,巧眉已經快要被你們全家悶死了嗎?」
「嫣然!」他苦惱的喊著。「我知道她不快樂,知道她無法適應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該怎ど辦?」
「我不管你怎ど辦,我告訴你我要怎ど辦!」嫣然氣極的喊:「我剛剛去看了她,她那ど瘦,那ど可憐……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ど?你在謀殺她嗎?我告訴你,我要接她回家,媽媽也這樣決定了,我們接她回家,等她身體壯一些了,再把她送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