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點!高一點!再高一點!」
鞦韆越蕩越高,越蕩越高,越蕩越高……
蘭婷忽然從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驚醒過來,似乎有什ど第六感的東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經,她抬頭驚望,只看到那飛蕩上天的鞦韆,她急呼著:「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話沒喊完,聲音就凍結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視著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ど滑落了鞦韆,從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墜落……她跳了起來,狂呼著:「巧眉!」
巧眉飛離鞦韆,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幾秒鐘間的事,蘭婷的世界,卻像在剎那間完全靜止。她本能的奔過去,聽到許多人在驚叫,在紛紛跑來,而這些跑來的人之中,有個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撲向巧眉……嘴裡發出近乎絕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瘋狂的呼喚聲:「巧眉!巧眉!巧──眉──」那是嫣然。
嫣然發瘋般衝上去,發瘋般抱起妹妹的頭,發瘋般俯身去親吻巧眉的面頰,發瘋般哭喊尖叫:「巧眉!巧眉!媽媽哇!媽媽!媽媽……」
蘭婷衝過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後腦湧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臉龐,和嫣然一樣,都像張白紙。
蘭婷的腿一軟,不聲不響的暈倒過去。
這就是那個春天早上發生的事。
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醫院以後,治好了傷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繼續活下去,繼續長大,只是,自從那天起,她的腦神經受傷,影響了她的視神經,她從此失明。她仍然有對漂亮的大眼睛,雙眸如水,翦水雙瞳……她卻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
蘭婷在那個震驚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兒子,她流產了,是個男孩,而且,醫生宣佈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時間不再嫣然,她幾乎不會笑,不知道什ど東西叫「笑」,她只是緊握著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誰也拉不開她,勸不走她。當巧眉身體完全復元,當巧眉又會說又會笑了,嫣然還是不會笑。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都盡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會笑的時候,她的笑容裡總帶著點憂愁,帶著點無奈,帶著點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終於又會笑了。
衛家和許多家庭一樣,有他們的幸與不幸。
衛家和許多家庭一樣,帶著他們的幸與不幸,度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圖書館裡靜悄悄的。
嫣然坐在借書檯的後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來上班時,天氣還是好好的,而現在,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雨珠一顆顆扑打著玻璃窗,發出細碎微啞的低鳴,把玻璃窗染上一層水霧,透過水霧,街上的樹影、車影、人影都變得朦朦朧朧了。
嫣然無意識的望著那片朦朧。
室內很寧靜,寧靜中偶爾傳來陣陣翻書聲,或低低細語聲。嫣然喜歡圖書館中這種氣氛。當初考上圖書管理系實在是誤打誤撞,反正現在考大學,在聯招制度的志願表安排下,每個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運氣。她碰進了圖書管理系,不太喜歡,她本想學文學的。可是,沒料到這一系還很吃香,一畢業就被介紹到這家半公半私,規模不算小的「硯耕圖書館」來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從起碼的管理員做起。她最怕畢業後沒工作,雖然父親事業不小,家裡的經濟環境,絕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卻怕透了如果沒工作,就必須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歲月。想起整天待在家裡,讓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的從身邊流過……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讓自己的思想永遠圍繞著巧眉轉,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ど呢?「聽」雨?「聽」雨,「聽」雨!
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霧在窗玻璃上繪著圖形,流動的、抽像的、變幻的圖形,一片又一片。像樹葉的飄落,像涓涓的細流,像各種形狀的花瓣……像遙遠的季節裡,兩個小女孩頭髮上的蝴蝶結,散開的蝴蝶結,滑落的蝴蝶結,散開的緞帶,墜落、墜落、墜落……帶著那緞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條細細的蛇……
她打了個冷戰。五月的天氣多變,似乎轉涼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喚,她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有個大男孩子正站在櫃檯前,用手指輕敲著桌子,似乎已經等了她好久了。
她定睛注視,忽然覺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閃過一陣怦然。這感覺,就像她念大一時,第一次見到凌康一樣。凌康那時念大三,是大傳系的高材生,帥氣,挺拔,神采飛揚,身邊的女孩子圍了一大群。時代變了,母親常常說:以前男孩追女孩,現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優秀,太突出,他是那種永遠逃不過女孩子糾纏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歎息。
「喂,請幫幫忙!」面前的大男孩說:「借書出去可以嗎?」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當然可以。」她注視他,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一系列的藍,卻藍得不統一。襯衫是淺藍,褲子是深藍,外套是舊舊的牛仔藍。真怪,不統一中原來也有諧調。他挺立在那兒,年輕的面龐,年輕的眼神,年輕的體格……他頂多二十五歲。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過三十,才能算男人。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潛意識,她曾經在一本心理學書籍上念過。她不喜歡這種潛意識,這證明她內心的防線上還有空隙,有弱點。
「你要借什ど書?」她問,看看他的手,他兩手空空,手中一本書都沒有。
「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書,」他說:「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費時間。我才不想在圖書館裡看書。」
「圖書館裡看書才是真正看書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閱覽室」一眼。
「為什ど?」
「因為你無法躺著看,蹺著腿看,窩在沙發裡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須正經八百的坐在那兒,你也就無法分心,就會專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聲,眉毛往上輕揚,好濃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
「我就是受不了正經八百的坐著看書,那樣直挺挺坐在那兒,我看到的不是書,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覺的看看他的鼻子。確實,以中國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誇張。不經心的誇張,不造作的誇張,自然而然的誇張。她喜歡他這種誇張。
「好了,」他轉開身子。「我去找書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張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嗎?」
他拿起表格,鼻子皺了皺,眉心皺了皺,嘴唇皺了皺。不太滿意。
「這感覺不好。」他說。
「什ど感覺?」
「填表,我好像到了醫院掛號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廉價的原子筆,他靠在櫃檯上,飛快的填著表格,一面填,一面說:「我們活在一個填表的世界裡,上學要填表,畢業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報戶口要填表,受軍訓要填表,考學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輩子表。想看幾本書,還要填表!」
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給她。她拿起來,看著:姓名:安騁遠年齡:二十七籍貫:河北學歷:成大土木工程系畢業職業:建安建築公司繪圖員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地址: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巷×弄×號電話: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她抬頭看他,他在微笑。對著她微笑,那微笑裡帶著抹調皮,帶著抹自信,帶著抹天真。
「我的電話號碼很好記,我把諧音也寫上,這樣,如果我忘了還書,你只要想起那傢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
「安騁遠,」她念著,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說裡的……」「兒女英雄傳裡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學校裡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後來把兒女英雄傳找來一看,老天!那個安公子真窩囊,碰到幾個小毛賊,嚇得會尿褲子,氣得我一星期睡不著覺,想了各種辦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後來,我發現那個窩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鳳後娶玉鳳,想想,起碼還有點美人緣,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現在,金鳳也沒遇到,玉鳳也沒遇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