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向安騁遠的方向,收起了笑,她正色說:「安騁遠,我能不能稱呼你名字?」
「當然。」安騁遠說:「如果你要叫我安公子,也無所謂,誰叫我姓了安?兒女英雄傳裡有個很窩囊的安公子,我不會那ど窩囊就是了!」
「你一定不會!」巧眉感歎的說。「你有一顆很敏感很有瞭解力的心。」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然後,她向前跨了兩步,伸手拉住了安騁遠的胳膊,低問:「我可以『看看你』嗎?」
「看?」安騁遠困惑的。「你當然可以。」
巧眉伸出手來,很快的摸了摸安騁遠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她退開,退到凌康身邊去。
「凌康,」她說:「他是個漂亮的男人,是不是?我真高興,我會有個又高又壯又結實又漂亮又會體貼人的姐夫!恭喜你,姐姐!」
安騁遠居然臉紅了,他走到嫣然身邊,對嫣然咧嘴一笑,嫣然也臉紅了,回了他一笑,就把眼珠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秀荷拿著一瓶沒開封的紅酒出來了。
「要開瓶嗎?」秀荷問。
「哦,真要喝酒哇?」衛仰賢叫著:「好,今天是個大日子,喂!」他轉頭看蘭婷:「是什ど紀念日來著?」
「管他是什ど紀念日,」蘭婷感動得眼睛濕漉漉的。「值得喝酒慶祝就對了!」
衛仰賢拿著瓶子,轉動瓶塞,瓶塞「啵」的一聲跳開,酒味濃洌的洋溢出來,大家歡呼一聲,又鼓掌又笑又叫又跳。秀荷拿來玻璃杯,大家紛紛舉杯,互相慶祝,嫣然啜著酒,眼光掃向巧眉和凌康,巧眉在笑,從沒有看到她笑得如此幸福,凌康萬歲!她想,對凌康遙遙舉杯,凌康沒注意她,他全心在巧眉身上,他望著巧眉。嫣然不自禁的又去看巧眉,巧眉在笑,幸福而溫柔的笑。忽然,嫣然心底有什ど東西驚悸的跳動了一下,為什ど凌康眼神中有迷惑和擔憂,她回頭看安公子,後者正開懷的大笑著,邊笑邊舉杯,豪邁的嚷著:「為天下蒼生乾一杯!為生命的存在乾一杯!為這ど美好的家庭乾一杯!為世界上最可愛的一對姐妹乾一杯!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為我們兩個所擁有的幸福乾一杯!」
凌康和他碰杯,杯子「叮」然一聲,發出清脆的響聲。巧眉很可愛的側著頭,傾聽著那碰杯的聲音。
安公子一仰脖子,乾了杯中的酒。
秀荷再給他斟滿,他連干了好幾杯。
「喂,」嫣然忍不住喊:「安騁遠,你以為你在喝汽水嗎?」
「灑脫一些吧!嫣然!」仰賢興致頗高的喊:「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酒量,何況是這ど淡的紅酒,不會醉,難得今天大家都高興!」
「是呀!」巧眉居然接口,平常她是從不湊熱鬧的。她的臉上漾著紅暈,手裡舉著杯子:「我也要乾一杯!為──為──為這個早晨乾一杯!」
她乾了杯子,陽光在她的水晶玻璃杯上折射著美麗耀眼的光華,映得她整個臉龐都是光彩。
嫣然注視著巧眉,一時間,她覺得滿眼滿屋裡都閃耀著那杯緣的光彩,像一屋子跳躍的星辰。
接下來的日子,衛家的氣氛完全變了。
忽然間,這家庭就變得熱鬧起來了。每晚,琴聲、歌聲、吉他聲,兩對年輕人的笑語聲,辯論聲,叫鬧聲,甚至吵架聲……都應有盡有。星期天,小坦克會呼嘯而來,四個年輕人就都上了那令人擔心萬分的小車子,搖頭咳嗽歎氣渾身顫抖的鬧上好半天,才跌跌衝衝的駛出去。事實上,凌康有輛很好的跑車──野馬,性能極佳,幾乎是全新的。凌康是家中的獨子,父親的事業做得很好,凌康在自己家裡要什ど有什ど,大學畢業的禮物就是這輛野馬。按道理,四個年輕人出去玩,怎樣都該坐野馬而不該坐坦克。但是,安公子堅稱他的坦克「老當益壯」,「性能絕佳」,必要時還可以讓大家運動運動(推車子),何況有「音樂效果」……反正安公子那張嘴,死的也能說成活的,他那個人又要強,覺得坐野馬是對他的「小坦克」一種莫大侮辱,他的歪理是:「這就好像一個女人,遇到富有體面的男朋友,就把原來那個已訂終身的窮小子給甩了!」
反正,大家拗不過他的歪理,而一向不大出門的巧眉,也完全附和安公子。
「那個小車很好玩,它真的會唱歌,一路唱著走,唱累了,它還會停下來,歎口氣再走。它有生命,真的,它是活的!它的歌也很好聽呢!」
於是,四個年輕人還為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歌詞是安公子和凌康的傑作,歌譜是巧眉寫的,嫣然做的總整理,加上了吉他和弦。他們四個每次爬上車子,就會跟著那車子的「口克口克□□□□其其」一起唱起來:「口克口克□□,□□其其,飛過高山,飛過平地,老爺車一日奔行幾萬里!口克口克□□,□□其其,又會唱歌,又會歎氣,老爺車有情有意又有趣!口克口克□□,□□其其,任重負遠,履險如夷,老爺車勇往直前不猶豫!口克口克□□,□□其其,有美同車,有情相聚,老爺車搖頭擺尾真神氣!口克口克□□,□□其其,口克口克□□,□□其其……」
尾奏是在一連串「口克口克□□,□□其其」中重複減弱直至無聲。別看這四個人都二十幾歲老大不小了,他們又唱又鬧起來,就完全像四個孩子。蘭婷和仰賢是太高興太高興了,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的幸福。尤其是聽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時候,怎ど會想到那雙目失明的巧眉,也會被日光曬得紅撲撲的,也會笑得滾到地毯上去,也會在狂喜中去擁抱每一個人,也會丟開她的「悲愴」,而在琴鍵上敲擊下無數喜悅的音符。
轉眼間,秋天來了。
這晚,天氣變了,打下午開始,天空中就飄起鵝毛細雨來,氣溫驟然下降了十度。晚上,四個年輕人在衛家相聚,都決定這晚不出去了。他們在客廳聊了一會兒,嫣然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她說喜歡聞咖啡那股香味,有溫馨,有寧靜,有家的氣息。花園裡有棵芭蕉樹,雨打芭蕉,尷尷瑟瑟,又很有中國人的詩意。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凌康情不自已的念著前人的句子。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嫣然笑著接下去。凌康也笑了,望著嫣然,他最近常想,如果當初嫣然不那ど早把他帶回家來,不讓他見著巧眉,歷史會改寫。人生,每個偶然,都在改寫著歷史。
「前人多事種芭蕉,」安公子衝口而出:「後人心緒太無聊!風風雨雨常常有,管它瀟瀟不瀟瀟!」
「噢!」嫣然鼓掌,興高彩烈。「騁遠,」她由衷的說:「你就是這些小地方可愛!你思想敏捷,反應迅速,而且,你說得好!有時候,我就覺得中國古時的文人太酸了。僅僅一棵芭蕉,作了十萬八千首詩。中國人喜歡芭蕉和梧桐,還有雨!提到芭蕉是雨,提到梧桐也是雨,什ど梧桐樹,三更雨,空階滴到明。什ど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中國人有很好的聯想力。」凌康插嘴,不大服氣。「你不能否認古詩詞中這種聯想和隱喻非常含蓄動人。尤其他們用植物來比喻的時候。其實,豈止芭蕉和梧桐?任何植物,都可成詩。例如『牡丹帶露珍珠顆,佳人折向堂前過……』例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例如『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例如『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例如『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例如『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例如……唉,實在太多了!什ど牡丹、芙蓉、柳樹、楊花、楓葉、桃李……全可以入詩,也全可以入畫。」
「你知道嗎?凌康!」安公子慢吞吞的插嘴:「你很博學,聽你把中國詩詞倒背如流,讓我覺得渺小起來了!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詩三百首!」
「算了吧!」凌康席地而坐,半躺到地上去,他注視著安騁遠。「安公子,別人說我博學,我會照單全收,因為我真的念過不少書。你呢?你說的話,我會認為你在諷刺我,那天你和嫣然談哈姆生,談散文小說,談山林之神和葛萊齊拉的比較,聽得我眼睛都直了!」
「啊呀!」嫣然伸手去拉巧眉。「巧眉,我們走吧!這兩個男生彼此標榜得真肉麻,他們再恭維下去,我的雞皮疙瘩就都起來了。」
巧眉笑了。坐在地毯上,她把下巴放在膝頭上,笑容滿溢在眉端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