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要先打電話!
電話仍然沒響。
她終於從地毯上跳了起來。好!去你的自尊心,去你的驕傲!情到深處無怨尤,納蘭容若的句子。那個安公子有個很好記的電話號碼:吃吃酒一起吃酒!他不打來,你可以打去!這時代男女平等,這時代男孩子都有個性!打吧!衛嫣然,撥一個電話號碼也不會折斷你的手指……
她伸手去拿聽筒。
忽然,她聽到靜靜的夜色裡,有個熟悉的坦克車似的聲音:「喀喀喀喀喀……」的由遠駛近。她側耳傾聽,真的,她的心臟狂跳,從胸腔快跳到喉嚨口了。真的,是那部可愛的,會咳嗽會歎氣的神仙車呢!
門鈴剛響,嫣然已經大大的打開了門。
安公子站在門口,門邊停著他的小坦克。
「你家電話一直在占線,」安公子一本正經的說:「我有點瘋狂,覺得不跟你說話,我可能會死。既然電話撥不通,我就自己來了!如果在這種時間按門鈴,會吵醒你的父母,惹他們生氣,請你代我向他們解釋,因為這有關生死,我非來不可!來問你一個問題!」
她瞪大眼睛看他,心中一片歡唱聲。
「什ど問題?」她輕聲問。
「我們慶不慶祝第五十四個紀念日?」
淚水往她眼眶裡衝去,她奔上前去,投身在他懷中,緊緊的用手環抱住他的腰,把面頰依偎在他那寬闊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她嗚咽著低喊:「我們慶祝的!我們慶祝的!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每一個每一個每一個紀念日!」
早餐桌上,嫣然宣稱:「今天我請了一天假,不去上班。」
「為什ど?」蘭婷奇怪的問。
「因為──今天是紀念日。」她笑著,笑得又美好,又神秘,又欣慰,又喜悅。「事實上,今天有很多人都請假不上班,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巧眉仔細的傾聽,深思著,她穿了件紫色薄紗的洋裝,寬寬的大袖子,舉動間輕飄飄的,她長髮中分,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胸前,面頰澄靜。清晨的她,看來清新如朝露。昨夜,她不知有沒有失眠。
「昨天晚上很熱鬧,」巧眉忽然說。
「是啊,」衛仰賢接口:「我好像聽到深更半夜,還有人按門鈴。」
「你聽錯了,」蘭婷說:「不是門鈴,是電話鈴,電話鈴響了好多次,嫣然忙得很。」
嫣然吃著稀飯,微笑不語,面頰上有兩片紅潮。
「我聽得很清楚,有門鈴。」衛仰賢仍然在說。
「你做夢了。」蘭婷說。
「昨晚有電話鈴,也有門鈴!」巧眉端著杯牛奶,慢慢的啜著,神情是若有所思的。「還有一輛裝甲車,半夜三更在遊街。」
「裝甲車?」蘭婷一怔。「對了,是輛坦克!」
「你們母女瘋了,」衛仰賢笑著。「裝甲坦克全來了,又沒有閱兵大典,還說我做夢,我看你們才做夢!說不定還夢到轟炸機呢……」
門鈴響。
「哈!」嫣然歡聲說:「我是第一個不上班的,現在,第二個不上班的人來了!猜猜看是誰?」
不用猜了,秀荷帶著凌康走進了餐廳。凌康今晨穿得很整齊,雪白的襯衫,黑色西裝褲,居然還打了條紅花的領帶,他濃眉俊目,顯得非常出色。儘管他臉上有著失眠的痕跡,眼底有著幾分抑鬱和遲疑,笑容中略帶勉強……他卻依然神姿英爽。蘭婷一看到他,就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慇勤,她一疊連聲的叫秀荷添一雙碗筷,給凌康沖杯牛奶……
「不用了,伯母,」凌康急急的說:「我吃過早飯了,在巷口吃了燒餅油條。」
「再吃一點。」蘭婷熱心的說,看看凌康,再悄眼看巧眉,巧眉似乎有些不安,她白皙的面頰湧上了紅暈,低著頭,她專心的喝著那杯牛奶。蘭婷心裡歎著氣,如果這孩子眼睛看得見,她決不會放掉凌康的,凌康除了內在的優點外,還有外在的。或者,對於一個盲人來說,外在的優點等於不存在?
因為她看不見,她也無法知道。她再看凌康,凌康已經拉了一張椅子,在巧眉和嫣然的身邊坐下,他有些不安的打著招呼:「嫣然,巧眉,抱歉一清早就跑來……」
「不用說抱歉啦!」嫣然爽快的打斷了他。「謝謝你今天請假不上班,來慶祝我們的紀念日!媽,你昨晚聽電話鈴響嗎?這傢伙要負一些責任,我說電話說得舌頭都僵了,大概用了一籮筐的話,才讓這位凌家大少爺回心轉意,肯再上我們家的門了!」
「哦,」蘭婷一怔,知道嫣然在說實話,心裡怦怦跳著。不能失去凌康,不能失去凌康……她心中飛快的想,巧眉雖然美麗過人,雖然會彈琴會唱歌,卻畢竟是個瞎子!這年頭,不會有幾個優秀的男孩子,願意追求一個瞎子的。她立刻轉向凌康,給了他一個最慈祥和歡迎的笑。「凌康,別鬧孩子氣哦,我們家的兩個寶貝女兒,都被寵壞了,你是堂堂男子漢,該有寬闊的胸襟,來包容一切!」
凌康深深的看著蘭婷。
「伯母,」他誠摯的說。「我只怕早已不是堂堂的男子漢了,你知道我最羨慕怎樣的男人嗎?像日本電影裡的仲代達矢,他眉頭一皺,眼神凌厲,對女人只說虛字……」
「虛字?」蘭婷不懂,「什ど虛字?」
「虛字就是感歎號的單字,例如『啐!』『嗨!』『哼!』『哈!』『嗯!』……之類的玩意兒,他不用嘴說話的,他用眼睛說話,那些女孩就跪在地上對他爬過去了。仲代達矢是男子漢,我呢……」他長歎一聲。「我的稜角都被磨光了。我不配當男子漢!」
「少胡說八道了!」嫣然氣呼呼的接口:「你少拿那些中古時代的日本女人來衡量我們,男人哼兩聲就跪著爬過去!那些女人太沒個性了!她們早已成為男人的奴隸,如果你希望找那樣的女人,其實也不難,你去非洲,聽說那兒有個部落,女人還停留在吻男人腳的階段。不過,她們的男人你也不夠資格當,那些男人是騎在犀牛背上獵老虎的。他們要一個女人,就送她十張老虎皮,三對像牙,一個犀牛腦袋。那女人就算是天仙,看到這樣的禮物,也都會一路跪拜著拜到那男人懷裡去。」
「有這種事嗎?」衛仰賢聽得出神。「這部落叫什ど?我以為非洲已經很進步了。」
「這部落的名字叫『煙造』。」凌康接口,從秀荷手上接過一杯咖啡,一本正經的喝著咖啡。「在非洲最南端一個小角落上。等於在失去的地平線上。」
「煙造?」衛仰賢搖搖頭。「很怪的名字。」
「不怪。」凌康又喝了口咖啡。「這類的部落、民族、成語,在貴府算特產,煙造的正確寫法是嫣然的嫣,捏造的造!」
「噗」的一聲,蘭婷的一口咖啡差點噴出來,她去看嫣然,正看到嫣然微紅著臉,似笑非笑的著凌康,哼哼著說:「算你反應快!這非洲部落固然是『嫣造』,你那日本女人也只能算『康幻』。」
「什ど康幻?」衛仰賢又不懂了。
「她說我在幻想,」凌康說,看看嫣然,又看看巧眉。巧眉始終在傾聽而沒說話,臉色寧靜。她聽得很仔細,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點細微的聲音,去感應每一種她看不見的情形。
凌康的心悸動了一下,他和嫣然談得太多了。他轉向了巧眉,經過昨晚的事後,他依然無法毫無尷尬的面對巧眉。「巧眉──」他猶疑的說:「你今天很安靜,也很──」他由衷的說:「美!」
巧眉放下了牛奶杯。
「你剛剛提到一個日本演員,叫仲代達矢?」她問。
「是的。」
「他不用嘴說話,用眼睛說話?」
「喂。」凌康哼著,心裡開始詛咒自己。凌康啊凌康,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男人!在盲人面前提什ど「用眼睛說話」?
「你羨慕他?」她繼續問。
「嗯。」他再哼著。
「凌康,」巧眉真誠的說:「告訴我,你是不是也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最起碼,我猜,你有對很漂亮,很有神,很富感情的眼睛!」
「我……」凌康狼狽起來,尷尬起來:「我……」
「巧眉!」嫣然急於解圍。「你猜對了!凌康的眼睛很好,事實上,他是個滿英俊的男人,就像你是個滿美麗的女人一樣!」
「哦,好極了。」巧眉笑了笑,那笑容動人無比。「凌康,當你使用你那對仲代達矢的眼睛去說話,而對方居然看不見,你會不會覺得很掃興?如果你不覺得掃興,我也會代你掃興……這就像,如果我彈一支鋼琴協奏曲,給個聾子聽……」
「停住!」凌康忍不住叫了出來,放下咖啡杯,他從位子上直跳起來,在眾目睽睽下,他衝向巧眉,他的眉頭緊鎖,眼光陰鬱。整桌的人都緊張起來,不知道他要做什ど。他卻一個箭步到了巧眉面前,伸手一把握住了巧眉的手腕,巧眉驚呼了一聲,他沒管,把她緊緊的握住,他急促的說:「我受夠了你這一套自卑自憐自損自我逃避的鬼話!我知道你是瞎子!全家都知道你是瞎子!大家都忌諱在你面前提這兩個字,大家都可憐你、愛護你,你反而利用自己的缺陷,去刺傷每一個愛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