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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瓊瑤

  「秦阿姨,」雨柔慌忙說:「我自己來,你別把我當客人!」

  她跟著雨秋跑到廚房去。

  雨秋摸摸她的手,笑著:「瞧,手凍得冰冰冷!」她揚聲喊:「江葦,你不大會照顧雨柔呵!你怎ど允許她的手這樣冷!」

  江葦站在客廳裡,尷尬的傻笑著,他注意到客廳中有一架嶄新的電子琴。

  「秦阿姨,你彈琴嗎?」他問。

  「那架電子琴嗎?」雨秋端著茶走了過來,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盤瓜子和巧克力糖來。「那是為曉妍買的,我自己呀,鋼琴還會一點,電子琴可毫無辦法。最近,曉妍和她父母有講和的趨勢,這電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爐邊一坐,望著他們:「為什ど不坐?」

  江葦和雨柔脫掉外套,在爐邊坐下。雨柔下意識的伸手烤烤火,又抬頭看看牆上的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她看呆了。江葦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也默默的出起神來。

  雨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看看江葦,又看看雨柔,聳了聳肩說:「你們兩個沒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驚,掉轉頭來。「沒有呀。」

  「不能完全說沒有,」江葦說,燃起了一支煙。「我們剛剛還在辯論『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兩句話呢!」

  「是嗎?」雨秋問:「我沒聽過這兩句話。」

  「出自《牡丹亭》的題詞裡,」江葦望著雨秋。「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們在討論,人類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這個道理,今天的人,卻未見得知道這個道理!」

  「江葦!」雨柔輕輕的叫,帶著抗議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次,她確定他們是有所為而來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鉗來,把爐火撥大了,她沉思的看著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問:「你們有什ど話要對我說嗎?」

  「我沒有。」江葦很快的說,身子往後靠,他開始一個勁兒的猛抽著香煙。

  「那ど,是雨柔有話要對我說了?」雨秋問,掃了雨柔一眼。

  雨柔微微一震,端著茶杯的手顫動了一下。在雨秋那對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覺得自己是無所遁形的。忽然間,她變得怯場了,來時的勇氣,已在這爐火,這冬夜的氣氛,這房間的溫暖中融解了。她注視著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著氤氳的熱氣,她輕咳了一聲,囁嚅的說:「我……也沒什ど,只是……想見見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來,直視著雨柔,她的臉色溫和而親切。「雨柔,你任何話都可以對我講,」她坦率的。「關於什ど?你爸爸?」

  雨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來了。

  「沒有秘密可以瞞過你,是不是?秦阿姨?」她問。

  雨秋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你臉上根本沒有秘密,」她說:「你是帶著滿懷心事而來的。是什ど?雨柔?」

  雨柔迎著她的目光,她們彼此深深注視著。

  「秦阿姨,我覺得你是一個好奇怪的女人,你灑脫,你自信,你獨立,你勇敢,你敢愛敢恨,敢做敢當,你什ど都不怕,什ど都不在乎,像一隻好大的鳥,海闊天空,任你遨遊。你的世界,像是大得無邊無際的。」

  雨秋傾聽著,她微笑了。

  「是嗎?」她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當你們來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爐火。」

  雨柔搖搖頭。

  「你的爐火裡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著她。

  「很好,雨柔,你比我想像中更會說話。最起碼,你這篇開場白,很讓我動心,下面呢?你的主題是什ど?」

  「秦阿姨,我好羨慕你有這ど大的世界,這ど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侷促在柴米油鹽裡,整個世界脫離不開丈夫和兒女,她單純得近乎幼稚,卻像個爬籐植物般環繞著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過這種女人嗎?」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視著爐火,用火鉗撥弄著那些燃燒的炭,她弄得爐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靜靜的說:「為什ど找我談?雨柔?為什ど不直接找你父親?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裡,女人往往是處於被動,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親來往,你應該說服你父親,讓他遠遠的離開我。」

  雨柔默然片刻。

  「如果我能說動爸爸,我就不會來找你,是嗎?」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變得十分銳利,她緊緊的盯著雨柔,笑容與溫柔都從她的唇邊隱沒了。

  「雨柔,你知道你對我提出的是一個很荒謬的要求嗎?你知道你在強人所難嗎?」

  「我知道。」雨柔很快的說:「不但荒謬,而且大膽,不但大膽,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聲說:「不勉強你,不要求你,只告訴你一個事實,媽媽如果失去了爸爸,她會死掉,她會自殺,因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ど廣闊的天地,你不會那樣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著雨柔。

  「或者,」她輕聲的說:「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計得太渺小了。」

  雨柔驚跳了一下。

  「是嗎?秦阿姨?」她問。

  「不過,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頭。「我既不會死掉,也不會自殺,我是一個生命力很強的女人!一個像我這樣在風浪中打過滾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鉗重重的插入炭灰裡。「但是,雨柔,當我從這個戰場裡撤退的時候,你的父親會怎樣?」

  「爸爸嗎?」雨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個大男人,應該也不會死掉,也不會自殺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繞著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經都想得很周到了,難為你這ど小小年紀,能有這樣周密的思想,你父親應該以你為榮。」她停在江葦面前。「江葦,你也該覺得驕傲,你的未婚妻是個天才!」

  江葦注視著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驟然激動的開了口:「秦阿姨,」他說:「你不要聽雨柔的,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任何事,如果賀伯母因為賀伯伯變心而自殺,那也不是你的過失,你並沒有要賀伯母自殺!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飛過去,又不是花要蝴蝶過去的!這件事裡面,你根本負不起一點責任……」「江葦!」雨柔喊,臉色變白了。「你是什ど意思?你安心要讓我下不了台?」

  「你本不該叫我來的!」江葦惱怒的說:「我早說過,我無法幫你說話!因為我們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葦,」雨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說話?」

  「對不起,」江葦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啞巴!」

  雨秋把長髮往腦後一掠,仰了仰頭,她攔在雨柔和江葦的中間。她的眼光深邃而怪異,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

  「好了!你們兩個!」她說:「如果你們要吵架,請不要在我家裡吵,如果你們的意見不統一,也不要在我面前來討論!尤其,我不想成為你們爭論的核心!」「秦阿姨!」雨柔跳了起來,又氣又急,眼淚就湧了上來,在眼眶裡打轉。「我沒辦法再多說什ど了,江葦把我的情緒完全攪亂了。我來這兒,只有一個目的……」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抽噎了起來。「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憐我媽媽,她懦弱而無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

  雨秋望著雨柔。

  「你的來意,我已經完全瞭解,雨柔。怕只怕──會變成『抽刀斷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額角。「不要再說了,我忽然覺得很累,你們願不願意離開了?」

  「秦阿姨!」雨柔急促的喊了一聲。

  雨秋走到那架電子琴前面,打開琴蓋,她坐了下來,用彈鋼琴的手法隨便的彈弄著音鍵,背對著雨柔和江葦,她頭也不回的說:「雨柔,你和江葦以後一定要統一你們的看法和思想,現在,你們還年輕,你們可以並肩前進。有一天,你們的年紀都大了,那時候,希望你們還是攜著手,肩並著肩,不要讓中間有絲毫的空隙,否則,那空隙就會變成一條無法彌補的壕溝。」

  「秦阿姨!」雨柔再叫,聲音是哀婉的。

  「我練過一段時間的鋼琴,」雨秋自顧自的說:「可惜都荒廢了,曉妍的琴彈得很好,希望不會荒廢。」她彈出一串優美的音符:「聽過這支歌嗎?我很喜歡的一支曲子。」她彈著。再說了一句:「你們走的時候,幫我把房門關好。」然後,她隨意的撫弄著琴鍵,眼光迷迷鎊鎊的,她腦中隨著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有誰能夠知道?為何相逢不早?人生際遇難知,有夢也應草草!說什ど願為連理枝,談什ど願成比翼鳥,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憐那姻緣易老!問世間情為何物?笑世人神魂顛倒,看古今多少佳話,都早被浪花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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