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ど不能這樣子下去?」她笑著說:「我過得很快樂,真的很快樂!」她又笑。
「雨秋!」他注視著她。「你醉了。」
「你知道李白說過什ど話嗎?」她笑仰著臉問,然後,她掙開了他,在客廳中旋轉了一下身子,他那緞子衣袖又寬又大,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線條,她喜歡穿大袖口的衣服。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她又轉了一下,停在俊之面前。「怎樣?憂愁的俊之,你那ど煩惱,我們不如再開一瓶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好不好?」
他把她一把抱了起來。
「你已經醉了,回房去睡覺去,你根本一點酒量也沒有,你去睡一睡。」
她橫躺在他懷抱裡,很聽話,很乖,一點也不掙扎,只是笑。她用手勾著他的脖子,長髮摩擦著他的臉,她的唇湊著他的耳朵,她悄悄的低語:「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ど?」他問。
她更緊的湊著他的耳朵,好輕好輕的說:「我愛你。」
他心為之顫,神為之摧。再看她,她已經躺在他懷裡睡著了,那紅撲撲的面頰,紅潤潤的嘴唇,像個小嬰兒。他把她抱進臥房,不捨得把她放下來,俯下頭,他吻著她的嘴唇,她仍然知道反應他。終於,他把她放在床上,為她脫去了鞋子,拉開棉被,他輕輕的蓋住了她。她的手繞了過來,繞住了他的脖子,她睡夢朦朧的說:「俊之,請不要走!」
他震動了一下,坐在床沿上,他啞聲說:「你放心,我不走,我就坐在這兒陪你。」
她的手臂軟軟的垂了下來,她的頭髮散在枕頭上,她囈語般的低聲說了句:「俊之,我並不堅強。」
他愣了愣,心裡一陣絞痛。
她翻了個身,把面頰緊埋在枕頭裡,他彎腰摘下了她的耳環。她又在喃喃的囈語了,他把她的長髮從面頰上掠開,聽到她正悄聲的說著:「媽媽說的,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屬於我的東西,媽媽說的。」
她不再說話,不再囈語,她沉入沉沉的睡鄉里去了。
他卻坐在那兒,燃起一支煙。他很少抽煙,只在最苦悶的時間裡,才偶爾抽一支。他抽著煙,坐著,在煙霧下望著她那張熟睡的臉龐,他陷入深深的沉思裡。
同一時間,賀家卻已經翻了天。
不知是哪個作家說過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後一個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卻並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打雨秋開畫展起,她已經聽到了不少風風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絕相信這件事。二十幾年的夫妻,俊之從來沒有背叛過她。他的規矩幾乎已經出了名了,連舞廳酒家,他都不肯涉足,這樣的丈夫,怎會有外遇呢?他不過是業務上的關係,和一個女畫家來往的次數頻繁了一點而已。她不願去追究這件事,尤其,自從發生了雨柔出走的事件之後,俊之對她的態度就相當惡劣,他暴躁不安而易發脾氣,她竟變得有些兒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風捉影,來和俊之吵鬧的話,她可以想像那後果。因此,她沉默著。但,在沉默的背後,她卻也充滿了畏怯與懷疑。不管怎樣相信丈夫的女人,聽到這一類的傳言,心裡總不會很好受的。
這天午後,杜峰的太太打了個電話給她,她們都是二十幾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場作戲」,曾經有大鬧酒家的記錄。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來,人家賀俊之從不去酒家!人家賀俊之從不包舞女!人家賀俊之對太太最忠實!現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裡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來,她羨慕婉琳,嫉妒婉琳,誰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ど狹窄,多ど自私,又多ど複雜的動物!
「婉琳,」她在電話裡像開機關鎗般的訴說著:「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了,他們出雙入對,根本連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認得她,還認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歲開始就亂交朋友,鬧家庭革命,結婚、離婚、戀愛,哎喲,就別提有多少風流韻事。我們活幾輩子的故事,只夠她鬧幾年的。現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種個性,她才不會放手呢!據他們告訴我,俊之為她已經發瘋了,婉琳,你怎ど還蒙在鼓裡呢?」
婉琳握著聽筒,雖然已經是冬天了,她手心裡仍然冒著汗,半天,她才囁囁嚅嚅的說:「會……會不會只是傳言呢?」。
「傳言!」杜太太尖叫。「你不認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別糊塗了,婉琳!說起來,這件事還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紹到雲濤去的。憑雨秋那幾筆三腳貓似的畫,怎ど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幫她開酒會,又幫她開畫展,又為她招待記者,硬把她捧出名來……」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為了生意經。」婉琳結結巴巴的,依然不願接受這件事。
「哦,婉琳,你別幼稚了,俊之為別的畫家這樣努力過嗎?你想想看!」
真的,婉琳頭發昏了,這是絕無僅有的事!
「怎……怎ど會呢?那個秦──秦雨秋很漂亮嗎?」
「漂亮?」杜太太叫著:「天知道!不過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會打扮,什ど紅的、黃的、紫的……她都敢穿!什ど牛仔褲啦,喇叭褲啦,緊身衫啦,熱褲啦,她也都敢穿,這種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會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談起她來就恨得牙癢癢的,你知道,雨晨的一個女兒就毀在雨秋手裡,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著曉妍長大的……」
「你……你說什ど?」婉琳更加昏亂了。「曉妍?是……是不是戴曉妍?」戴曉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帶到家裡來過兩次,坐不到十分鐘,子健就把她匆匆帶走,那女孩有對圓圓的大眼睛,神氣活現,像個小機靈豆兒。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聲音喊:「媽,別盤問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還敢管孩子們的事嗎?管一管雨柔,就差點管出人命來了,結果,還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兒至今不高興,江葦是怎ど也不上門,俊之把她罵得體無完膚,說她幼稚無知。她還敢管子健的女友嗎?問也不敢問。但是,怎ど……怎ど這孩子會和秦雨秋有關呢!
「是呀!就是戴曉妍!」杜太太叫著:「你怎ど知道她姓戴?反正,曉妍就毀在雨秋手裡了!」
「怎ど呢?」她軟弱的問,手心裡的汗更多了。
「曉妍本來也是個好孩子,她們戴家的家教嚴得很,可是,曉妍崇拜雨秋,什ど都跟雨秋學,雨秋又鼓勵她,你猜怎ど著?」她壓低了聲音:「曉妍十六歲就出了事,懷過一個孩子,你信嗎?才十六歲!戴家一氣,連女兒也不要了,雨秋就乾脆把曉妍接走了,至於那個孩子,到底是怎樣了,我們就弄不清楚了。就憑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觀念和品行了!」
婉琳的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有萬馬奔騰,杜太太嘰哩咕嚕的還說了些什ど,她就全聽不清楚了。當電話掛斷之後,她呆呆的在沙發裡坐了下來,眼睛發直,臉色慘白,她動也不動的坐著。事情一下子來得太多,太突然,實在不是她單純的腦筋所能接納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曉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
她沒有吃晚飯,事實上,全家也沒有一個人回家吃晚飯,雨柔沒回來,子健沒回來,俊之也沒回來。一個人吃飯是什ど味道?她沒有吃,只是呆呆的坐著,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點多鐘,雨柔回來了。看到母親的臉色不對,她有些擔憂的問:「媽!你怎ど了?生病了嗎?」
婉琳抬頭看了雨柔一眼,你真關心嗎?你已經有了江葦,又有你父親和哥哥幫你撐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釘,我是每一個人的眼中釘!她吸了口氣,漠然的說:「我沒什ど。」
雨柔甩甩頭,有些不解。但是,她心靈裡充滿了太多的東西,她沒有時間來顧及母親了。她上樓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著。好了,雨柔有了個修車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個墮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經變了心,這世界,這世界還存在嗎?婉琳!杜太太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拿出一點魄力來,你不要太軟弱,不要盡受人欺侮!你是賀家的女主人呀!
賀家的女主人!是嗎?是的,她是賀俊之的太太,她是雨柔和子健的母親!二十幾年含辛茹苦,帶孩子,養孩子,持家,做賢妻良母,她到底什ど地方錯了?她在這家庭裡為什ど沒有一點兒地位?得不到一點兒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