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他無法回答這問題,他永遠無法回答這問題。
尤其在子健的面前。雨秋笑笑,不再追問,她就是那種女人,該沉默的時候,她永不會用過多的言語來困擾你。她不再提婉琳,也不再詢問關於婉琳的一切,甚至於,她避免和子健談到他的母親,子健偶爾提起來,雨秋也總是一語帶過:「聽說你媽媽是個美人!有你這樣優秀的兒子,她可想而知,一定是個好媽媽!」
每當這種時候,俊之就覺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往往,他會有些恨雨秋,恨她的閃避,恨她的大方,恨她的明知故「遁」。自從那個早晨,他打電話告訴她「幸福的呼喚」之後,她對他就採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論他怎樣明示暗示,她總是欲笑不笑的,輕描淡寫的把話題帶開。他覺得和她之間,反而比以前疏遠了,他們變成了「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局面。而且,雨秋很少和他單獨在一起了,她總拉扯上了曉妍和子健,要不然,她就坐在雲濤裡,你總不能當著小李、張經理,和小姐們的面前,對她示愛吧!
她在逃避他,他知道。一個一生在和命運挑戰的女人,卻忽然逃避起他來了。這使他感到焦灼、煩躁、和說不出來的苦澀。她越迴避,他越強烈的想要她,強烈得常常徹夜失眠。
因此,一天,坐在雲濤的卡座中,他曾正面問她:「你逃避我,是怕世俗的批評?還是怕我是個有婦之夫?還是你已經厭倦了?」
她凝視他,搖搖頭,笑笑。
「我沒有逃避你,」她說:「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嗎?」
「我卻很少和好朋友『接吻』過。」他低聲的,悶悶的,微帶惱怒的說。
「接吻嗎?」她笑著說:「我從十六歲起,就和男孩子接吻了,我絕不相信,你會把接吻看得那樣嚴重!」
「哦!」他陰鬱的說:「你只是和我遊戲。」
「你沒聽說過嗎?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她灑脫的一甩頭,拿起她的手袋,轉身就想跑。
「慢著!」他說。「你不要走得那樣急,沒有火燒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用怕我,你或者躲得開我,但是,你絕對躲不開你自己!」
於是,她回過頭來望著他,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惱的。
「別逼我,」她輕聲說:「橡皮筋拉得太緊,總有一天會斷掉,你讓我去吧!」
她走了,他卻坐在那兒,深思著她的話,一遍又一遍的想,就是想不明白。為什ど?她曾接受過他,而她卻又逃開了。直到有一天,曉妍無意的一句話,卻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
「我姨媽常說,有一句成語,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卻相反,她說『寧為瓦全,不為玉碎』,她一生,面臨了太多的破碎,她怕極了破碎,她說過,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東西!」
是了!這就是問題的癥結!他能給雨秋什ど?一份完整的愛情?一個婚姻?一個家庭?不!他給不了!他即使是「玉」,也只是「碎玉」,而她卻不要碎玉!他沉默了,這問題太大太大,他必須好好的考慮,好好的思索。面對自己,不虛偽,要真實的活下去!他曾說得多ど漂亮,做起來卻多ど困難!他落進了一個感情及理智的淤渦裡,覺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層,漩得他頭昏腦脹,而神志恍惚。
就在這段時間裡,雨柔的事情發生了。
電話來的時候,雨秋和俊之都在會客室裡,在給那些畫編號分類。子健和曉妍在外面,曉妍又在大吃什ど雲濤特別聖代。俊之拿起電話,就聽到婉琳神經兮兮的在那邊又哭又說,俊之拚命想弄清楚是怎ど回事,婉琳哭哭啼啼的就是說不清楚。最後,還是張媽接過電話來,簡單明雨的說了兩句話:「先生,你快回來吧,小姐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他大叫:「為什ど?」
「為了小姐的男朋友。先生,你快回來吧!回來再講,這樣講不清楚的!」
俊之拋下了電話,回過頭來,他心慌意亂的、匆匆忙忙的對雨秋說:「我女兒出了事,我必須趕回去!」
雨秋跳了起來,滿臉的關懷:「有沒有我能幫忙的地方?」她誠懇的問。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ど,只知道雨柔出走了。」俊之臉色蒼白。「我實在不懂,雨柔雖然個性強一點,卻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你不知道,雨柔是個多重感情、多有思想的女孩。她怎會如此糊塗?她怎可能離家出走?何況,我那ど喜歡她!」
雨秋動容的看著他。
「你趕快回去吧!叫子健跟你一起回去,分頭去她同學家找找看,女孩子感情纖細,容易受傷。你也別太著急,她總會回來的。我從十四歲到結婚,起碼離家出走了二十次,最後還是乖乖的回到家裡。你的家庭不像我當初的家庭,你的家溫暖而幸福,孩子一時想不開,等她想清楚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你怎ど知道我的家溫暖而幸福?」俊之倉促中,仍然惱怒的問了一句,他已直覺到,雨柔的出走,一定和婉琳有關。
「現在不是討論這問題的時間,是嗎?」雨秋說:「你快走吧,我在家等你電話,如果需要我,馬上通知我!」
俊之深深的看了雨秋一眼,後者臉上那份真摯的關懷使他心裡怦然一動。但是,他沒有時間再和雨秋談下去,跑出會客室,他找到子健,父子二人,立刻開車回到了家裡。
一進家門,就聽到婉琳在那兒抽抽噎噎的哭泣,等到俊之父子一出現,她的哭聲就更大了,抓著俊之的袖子,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說:「我……我怎ど這ど命苦,會……會生下雨柔這種不孝的女兒來?她……她說她恨我,我……我養她,帶她,她從小身體弱,你……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才把她辛辛苦苦帶大,我……我……」
「婉琳!」俊之強忍著要爆發的火氣,大聲的喊:「你能不能把事情經過好好的講一遍?到底發生了什ど事?雨柔為什ど出走?」
「為……為了一個男人,一個……一個……天哪!」她放聲大哭:「一個修車工人!哎喲!俊之,我們的臉全丟光了!她和一個工人戀愛了,一個工人!想想看,我們這樣的家庭,她總算個大家閨秀,哎喲!……」她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俊之聽到婉琳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糊里糊塗的訴說,又看到她那副眼淚鼻涕的樣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臉色都發青了,拋開婉琳,他一疊連聲的叫張媽。這才從張媽的嘴中,聽出了一個大概。尤其,當張媽說:「其實,先生,我看那男孩子也是規規矩矩的,長得也濃眉大眼,一股聰明樣子。小姐還說他是個……是個……什ど……什ど作家呢!我看,小姐愛他是愛得不得了呢,她衝出去的時候簡直要發瘋了!」
俊之心裡已經有了數,不是他偏愛雨柔,而是他瞭解雨柔,如果雨柔看得中的男孩子,必定有其可取之處。婉琳聽到張媽的話,就又亂哭亂叫了起來:「什ど規規矩矩的?他根本是個流氓,長得像個殺人犯,一股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差點沒把我殺了,還說他規矩呢!他根本存心不良,知道我們家有錢,他是安心來敲詐的……」
「住口!」俊之忍無可忍,大聲的叫。「你的禍已經闖得夠大了,你就給我安靜一點吧!」
婉琳嚇怔了,接著,就又呼天搶地般大哭起來:「我今天是撞著什ど鬼了?好好的待在家裡,跑來一個流氓,把我罵了一頓,女兒再罵我一頓,現在,連丈夫也罵我了!我活著還有什ど意思?我不如死了好……」
「婉琳婉琳,」俊之被吵得頭發昏了,心裡又急又氣又恨。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轉過頭去,他問子健:「子健,你知道雨柔有男朋友的事嗎?」
「是的,爸,」子健說:「雨柔提過,卻並沒有說是誰?我一直以為是徐中豪呢!」
俊之咬住嘴唇,真糟!現在是一點兒線索都沒有,要找人到哪兒去找?如果能找到那男孩子,但是,那男孩子是誰呢?他轉頭問婉琳:「那男孩叫什ど名字?」「姓江,」婉琳說,嘟著嘴:「誰耐煩去記他叫什ど名字?好像是單名。」
俊之狠狠的瞪了婉琳一眼,不知道!你什ど都不知道!你連他的名字都不記一記,卻斷定人家是流氓,是敲詐犯!是凶神惡煞!
「爸爸,」子健說:「先去雨柔房裡看看,她或者有要好的同學的電話,我們先打電話到她幾個朋友家裡去問問,如果沒有線索的話,我們再想辦法!」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上了樓,他跑進雨柔房裡,乾乾淨淨的房間,書桌上沒有電話記錄簿,他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有一本精緻的、大大的剪貼簿,他打開封面,第一頁上,有雨柔用藝朮體寫的幾個字:「江葦的世界」翻開第一頁,全是剪報,一個名叫江葦的作品,整本全是!有散文,有小說,有雜文,他很快的看了幾篇,心裡已經雪亮雪亮。從那些文字裡,可以清楚的讀出,一個艱苦奮鬥的年輕人的血淚史。江葦的孤苦,江葦的努力,江葦的掙扎,江葦的心聲,江葦的戀愛……江葦的戀愛,他寫了那ど多,關於他的愛情──給小雨,寄小雨,贈小雨,為小雨!那樣一份讓人心靈震撼,讓人情緒激動的深情!哦,這個江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