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想起浴室裡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碼可以消毒,他奔進去找到了碘酒和藥棉,走到床邊,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後,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這樣一蠻幹,那碘酒在傷口所引起的燒灼般的痛楚,竟把雨柔弄醒了,她呻吟著,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掙扎的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江葦又驚喜,又悲痛,又刻骨銘心的自疚著,他僕過去看她,用手握著她的下巴,他語無倫次的說:「雨柔,你醒來!雨柔,你原諒我!雨柔,我寧願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點點傷害!雨柔,我這ど粗魯,這ど橫暴,這ど誤解你,我怎ど值得你愛?怎ど值得?雨柔,雨柔,雨柔?」
他發現她眼光發直,她並沒有真正醒來,他用力的搖撼著她。
「雨柔!你看我!」他大喊。
雨柔的眉頭輕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虛空中飄蕩。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意義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過來,但她只覺得痛楚,痛楚,痛楚……她輾轉的搖著頭:不要!不要這樣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頭奄然的側向一邊,又什ど都不知道了。
江葦眼看她再度暈過去,他知道情況比他想像中更加嚴重,接著,他發現她手上的傷口被碘酒清洗過之後,竟那樣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氣,迅速的站起身來,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錢,他要把她盡快的送到醫院裡去。
雨柔昏昏沉沉的躺著,那痛楚緊壓在她胸口上,她喘不過氣來,她掙扎又掙扎,就是喘不過氣來。模糊中,她覺得自己在車上顛簸,模糊中,她覺得被抱進了一間好亮好亮的房間裡,那光線強烈的刺激著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掙扎著,拚命掙扎。然後,她開始哭泣,不知道為什ど而哭泣,一面哭著,一面腦子裡映顯出一個名字,一個又可恨又可愛的名字,她哭著,搖擺著她的頭,掙扎著,然後,那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江葦!」
這ど一喊,當這名字終於從她內心深處衝出來,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於是,她發現江葦的臉正面對著她,那ど蒼白、憔悴、緊張、而焦灼的一張臉!他的眼睛直視著她,裡面燃燒著痛楚的熱情。她痛苦的搖搖頭,想整理自己的思想,為什ど江葦要這樣悲切的看著自己?為什ど到處都是酒精與藥水的味道?為什ど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著,回憶著,然後,她「啊!」的一聲輕呼,眼睛張大了。
「雨柔!」江葦迫切的喊了一聲,緊握著她那只沒有受傷的手。「你醒了嗎?雨柔?」
她動了動身子,於是,她發現床邊有個吊架,吊著個玻璃瓶,注射液正從一條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動,江葦立刻按住她的手。
「別動,雨柔,醫生在給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著眉,凝視江葦。
「我在醫院裡?」她問。
「是的,雨柔。」他溫柔的回答,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
「醫生說你可能要住幾天院,因為你很軟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憐惜的撫摸她的面頰,他那粗糙的手指,帶來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溫柔。眼淚湧進了她的眼眶。「我記得──」她喃喃的說:「你說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說……」
他用手輕輕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燃燒著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
「說那些話的那個混帳王八蛋已經死掉了!」他啞著喉嚨說:「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竅,他好歹不分,我已經殺掉了他,把他丟進陰溝裡去了。從此,你會認得一個新的江葦,不發脾氣,不任性,不亂罵人……他會用他整個生命來愛護你!」
淚滑下她的面頰。
「你不會的,江葦。」她啜泣著說:「你永遠改不掉你的壞脾氣,你永遠會生我的氣,你──看不起我,你認為我是個嬌生慣養的,無知而膚淺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頭顱。
「那個混帳東西!」他咒罵著。
「你罵誰?」
「罵我自己。」他俯向她。「雨柔!」他低聲叫:「你瞭解我,你知道我,我生性鯁直,從不肯轉圜,從不肯認輸,從不肯低頭,從不肯認錯。可是……」他深深的凝視她,把她的手貼向自己的面頰,他的頭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亂髮蓬鬆的頭顱。但,一股溫熱的水流流過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頰潮濕了。她那樣驚悸,那樣震動,那樣恐慌……她聽到他的聲音,低沉的、壓抑的、痛楚的響了起來:「我認錯了。雨柔,我對不起你。千言萬語,現在都是白說,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愛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瘋狂!我願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如果能夠彌補我昨晚犯的錯誤的話!」
她揚起睫毛,在滿眼的水霧瀰漫中,仰視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啊,多ど柔美的燈光,天已經亮了,黎明的光線,正從窗口濛濛透入。啊,多ど美麗的黎明!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求什ど了!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聽到更動人的言語了!她把手抽出來,輕輕的挽住那黑髮的頭,讓他的頭緊壓在她的胸膛上。
「帶我離開這裡!」她說:「我已經完全好了。」
「你沒有好,」他顫慄著說:「醫生說你好軟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鹽水和葡萄糖,醫生錯了。」她輕語,聲音幽柔如夢。她的手指溫和的撫弄著他的亂髮。「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關懷,瞭解,和你的愛情。剛剛,你已經都給我了,我不再需要什ど了。」
他震動了一下,然後,他悄然的抬起頭來,他那本來蒼白的面頰現在漲紅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著燒炙般的熱力,他緊盯著她,然後,他低喊了一聲:「天哪!我擁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而我,卻差點砸碎了它!」
他的嘴唇移下來,靜靜的貼在她的唇上。
一聲門響,然後是屏風拉動的聲音,這間病房,還有別的病人。護士小姐來了!但是,他不願抬起頭來,她也不願放開他。在這一剎那,全世界對他們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們差點兒失去了的「彼此」。他們不要分開,永遠也不要分開。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來人卻靜悄悄的毫無聲息。終於,她放開了他,抬起眼睛,她猛的一震,站在那兒的竟是賀俊之!他正默默的佇立著,深深的凝視著他們。
當雨柔出走,婉琳的電話打到雲濤來的時候,正巧俊之在雲濤。不止他在,雨秋也在。不止雨秋在,子健和曉妍都在。他們正在研究雨秋開畫展的問題。曉妍的興致比誰都高,跑出跑進的,她量尺寸,量大小,不停口的發表意見,哪張畫應該掛那兒,哪張畫該高,哪張畫該低,哪張畫該用燈光,哪張畫不該用燈光。雨秋反而比較沉默,這次開畫展,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勵下進行的,俊之總是堅持的說:「你的畫,難得的是一份詩情,我必須把它正式介紹出來,我承認,對你,我可能有種近乎崇拜的熱愛,對你的畫,難免也有我自己的偏愛,可是,雨秋,開一次畫展吧,讓大家認識認識你的畫!」
曉妍更加熱心,她狂熱的喊:「姨媽,你要開畫展,你一定要開!因為你是一個畫家,一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偉大的畫家!你一定會一舉成名!姨媽,你非開這個畫展不可!」
雨秋被說動了,她笑著問子健:「子健,你認為呢?」
「姨媽,這是個挑戰,是不是?」子健說:「你一向是個接受挑戰的女人!」「你們說服了我,」雨秋沉吟的。「我只怕,你們會鼓勵了我的虛榮心,因為名與利,是無人不愛的。」
就這樣,畫展籌備起來了,俊之檢查了雨秋十年來的作品,發現那數量簡直驚人。他主張從水彩到油畫,從素描到抽像畫,都一齊展出。因為,雨秋每個時期所熱中的素材不同,所以,她的畫,有鉛筆,有水彩,有粉畫,有油畫,還有沙畫。只是,她表現的主題都很類似:生命,奮鬥,與愛。
俊之曾和雨秋、曉妍、子健等,在她的公寓裡,一連選擇過一個星期,最後,俊之對雨秋說:「我奇怪,一個像你這樣有思想,像你這樣有一支神奇的彩筆的女人,你的丈夫,怎會放掉了你?」
她笑笑,注視他:「我的丈夫不要思想,不要彩筆,他只要一個女人,而世界上,女人卻多得很。」她沉思了一下。「我也很奇怪,一個像你這樣有深度,有見解,有眼光,有鬥志的男人,需要一個怎樣充滿智能及靈性的妻子!告訴我,你的妻子是如何可愛?如何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