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她點點頭,對子健語重心長的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好好的照顧她。」
「我會的,姨媽。」
俊之走了過來,拍拍還在冒氣的咖啡壺。對子健說:「你會需要熱咖啡,等她醒過來,別忘記給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說:「媽那兒,你幫我掩飾一下,否則,一夜不歸,她會說上三天三夜。」
俊之對兒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後,他轉身帶著雨秋,從邊門走出了雲濤。迎著外面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涼風,兩人都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發一下神經好不好?」他問。
「怎樣?」
「讓我們不要坐車,就這樣散步走到你家。」
「別忘了,」她輕語:「你兒子還要你幫他掩飾呢!」
「掩飾什ど?」他問:「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飾的,我們走吧!」於是,踏著夜色,踏著月光,踏著露水濡濕的街道,踏著街燈的影子,踏著凌晨的靜謐,他們手挽著手,向前緩緩的走去。
當曉妍醒來的時候,天早已大亮了,陽光正從窗簾的隙縫中射進來,在室內投下了一條明亮的、閃爍的、耀眼的金光。曉妍睜開眼睛,一時間,她有些兒迷糊,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然後,她看到了子健,他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雙手抱著膝,睜著一對大大的、清醒的眸子,靜靜的望著她,她驚悸了一下,用手拂拂滿頭的短髮,她愕然的說:「怎ど……我……怎ど在這兒?」
「曉妍,」他溫柔的呼喚了一聲,拂開她遮在眼前的發鬈,抓住她的手。「你睡著了,我不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在這兒陪了你一夜。」
她凝視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昨夜發生的事逐漸在她腦海裡重演,她記起來了。她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子健,包括那件「壞事」。她打了個冷戰,陽光那樣好,她卻忽然瑟縮了起來。
「啊呀,」她輕呼著。「你居然不叫醒我!我一夜沒回家,姨媽會急死了。」她翻身而起。
「別慌,曉妍。」他按著她。「你姨媽知道你在這兒,是她叫我陪著你的。」「哦!」她低應一聲,悄悄的垂下頭去,不安的用手指玩弄著牛仔褲上的小花。「我……我……」她囁嚅著,很快的掃了他一眼:「你……你……你一夜都沒有睡覺嗎?你……怎ど不回去?」
「我不想睡,」他搖搖頭。「我只要這樣看著你。」他握緊她的手。「曉妍,抬起頭來,好嗎?」
她坐在沙發上,頭垂得更低了。
「不。」她輕聲說。
「抬起頭來!」他命令的:「看著我!曉妍。」
「不。」她繼續說,頭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記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經一直述說,一直述說,一直述說……然後,自己哭了,一面哭,一面似乎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關於自己「有多壞,有多壞,有多壞!」她記得,他吃驚過,苦惱過,沉默過。可是,後來,他卻用手環抱住她,輕搖著她,對她耳邊低低的絮語,溫存而細緻的絮語。他的聲音那樣低沉,那樣輕柔,那樣帶著令人鎮靜的力量。於是,她鬆懈了下來,累了,倦了,她啜泣著,啜泣著……就這樣睡著了。一夜沉酣,無夢無憂,竟不知東方之既白!現在,天已經大亮了,那具有催眠力量的夜早已過去,她竟不敢迎接這個白晝與現實了。
她把頭俯得那樣低,下巴緊貼著胸口,眼睛看著襯衫上的扣子。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怎ど?她沒有失去他?怎ど?他居然不把她看成一個「墮落的、毀滅的、罪惡的」女孩嗎?怎ど可能?怎ど可能??怎ど可能???
「抬起頭來!」他再說,聲音變得好柔和。「曉妍,我有話要對你說。」
「不,不,不。」她驚慌的低語。「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
「我要說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強迫她面對著自己。於是,他看到了一張那樣緊張而畏怯的小臉,那樣一對羞澀而驚悸的大眼睛。他的心靈一陣激盪,一陣抽搐,一陣顫慄。噢,曉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終日神采飛揚的女孩,怎會變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氣,低語著說:「我要說的話很簡單,曉妍,你也非聽不可。讓我告訴你:我愛你!不管你過去的歷史,不管一切!我愛你!而且,」他一字一字的說:「你是個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著他,不信任的瞪著他。
「我會哭的。」她說。淚光閃爍。「我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
「你不許哭!」他說:「昨晚,你已經哭了太多太多,從此,你要笑,你要為我而笑。」
她瞅著他,淚盈於睫。唇邊,卻漸漸的漾開一個笑容,一個可憐兮兮的、楚楚動人的笑容。那笑容那樣動人,那樣柔弱,那樣誘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蓋在那個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動,然後,她喉中發出一聲熱烈的低喊,就用兩手緊緊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子從沙發上滑了下來,他們滾倒在地毯上。緊擁著,他們彼此懷抱著彼此,彼此緊貼著彼此,彼此凝視著彼此……在這一剎那,天地俱失,萬物成灰,從亙古以來,人類重複著同樣的故事,心與心的撞擊,靈魂與靈魂的低語,情感與情感的交融。
半晌,他抬起頭來。她平躺在地上,笑著,滿臉的笑,卻也有滿臉的淚。
「我說過,不許再哭了!」他微笑的盯著她。
「我沒哭!」她揚著眉毛,淚水卻成串的滾落。「眼淚嗎?那是笑出來的!」她的手重新環繞過來,攬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淚霧之中,發著清幽的光亮。「可憐的賀子健!」她喃喃的說。
「可憐什ど?」他問。
「命運讓你認識了我這個壞女孩!」她低語。
「命運帶給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悅!讓我認識了你這個──壞女孩!」
他再俯下頭來,靜靜的,溫柔的吻住了她,室內的空氣暖洋洋的,陽光從窗隙中射進來,明亮,閃爍,許多跳躍的光點。終於,她翻身而起。興奮、活躍、喜悅,而歡愉。
「幾點鐘了?」她問。
他看看手錶。
「八點半,張經理他們快來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聲,「今天是星期幾?」
「星期三。」
「我十點鐘要學琴!」她用手掠了掠頭髮。「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沒課嗎?」
「別管我的課,我送你去學琴。」他說。
她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撫摸他的下巴,她光潔的面龐正對著他,眼光熱烈而愛憐的凝視著他。
「你沒刮鬍子,」她低語。「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沒有睡覺,我不要你陪我去學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面頰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聽到你的心在說話,它在和我強辯!它在說:我不累,我一點都不累,我的精神好得很!哦,」她輕笑著,抬起睫毛來看著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和一股慧黠的調皮。「你有一顆很會撒謊的心,一顆很壞很壞的心!」
「這顆很壞很壞的心裡,什ど都沒有,只裝著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他說,低下頭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後,他把她緊擁在懷裡。「天!」他說:「宇宙萬物,以及生命的意義,在這一刻才對我展示,它只是一個名字:戴曉妍!」
她用手指玩弄著他的衣鈕。
「我還是不懂,你為什ど選擇了我?」她問:「在你那個杜鵑花城裡,不是有很多功課好,學問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面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嗎?」
「只是,那些好女孩中,沒有一個名叫戴曉妍。」他說,滿足的低歎。「命運早就安排了人類的故事,誰叫你那天早上,神氣活現的跑進雲濤?」
「誰叫你亂吹口哨?」
「誰叫你穿迷你裙?」
「姨媽說我有兩條很好看的腿,她賣掉了一個玉鐲子,才給我買了那套衣服。」
「從今以後,請你穿長褲。」他說。
「為什ど?」
「免得別人對你吹口哨。」
她望著他,笑了。抱緊了他,她把頭在他胸前一陣亂鑽亂揉,她叫著說:「再也沒有別人了,再也不會有別人了!我心裡,不不,我生命裡,只能有你一個!你已經把我填得滿滿滿滿了!哦!子健!」她喊:「我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我是不害羞的,因為我會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頭來,竟又滿面淚痕:「子健,」她低語:「我曾經以為,我這一生,是不會戀愛的。」
給她這樣坦率的一叫一鬧,他心情激盪而酸楚,淚光不自禁的在他眼裡閃亮。「曉妍,」他輕喚著她的名字。「曉妍,你注定要戀愛,只是,要等到遇見我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