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之一震。他沒有接口,只是看著雨秋。
「十六歲!」雨秋繼續說了下去。「她只有十六歲,我想,她連自己到底做了什ど錯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發瘋了,他們鞭打她,用皮帶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罵她,說她是蕩婦,是娼妓,說她下賤、卑鄙,丟了父母的人,丟了祖宗八代的人,說她是壞女孩,是天下最壞的女孩……當然,我知道,曉妍犯了如此的大錯,父母不能不生氣,可是,我仍然不能想像,親生父母,怎能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動容的看著雨秋,他聽得出神了。
「我承認,曉妍是做了很大的錯事,但是,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尤其像曉妍那樣的孩子,她熱情而心無城府,她父母從沒有深入的瞭解過她,也沒有給她足夠的溫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溫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應該想辦法彌補,他們卻用最殘忍和冷酷的手段來對付她,最使他們生氣的,是曉妍抵死也不肯說出事情是誰幹的。於是,整整一個禮拜,他們打她,揍她,罵她,不許她睡覺,把她關在房裡審她,直到曉妍完全崩潰了,她那ど驚嚇,那ど恐懼,然後,她流產了。流產對她,可能是最幸運的事,免得一個糊里糊塗的,不受歡迎的生命降生。但,跟著流產而來的,是一場大病,曉妍昏迷了將近半個月,只是不停口的囈語著說:『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不是一個好女孩……』他父母怕丟臉,家醜不可外揚,竟不肯送她去醫院。我發火了,我到戴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曉妍,送她去醫院,治好了她,帶她回我的家,從此,曉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侶、朋友、妹妹、知己……雖然,事後,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卻再也沒有回到她父母身邊。」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視著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下發著微光,閃爍的、清幽的。
「那時候,我剛剛離婚,一個人搬到現在這棟小公寓裡來住,曉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調劑了我當時的落寞。我們兩個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們自然而然的互相關懷,互相照顧。曉妍那時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驚,非常神經質,又非常怕接觸異性。我用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治療她的悲觀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讀高中──她休學了半年。她逐漸又會笑了,又活潑了,又快樂了,又調皮了,又充滿了青春的氣息了。很久之後,她才主動的告訴我,那闖禍的男孩只有十七歲,他對她說,讓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她覺得不對,卻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膽小鬼,於是,他們做了,她認識那男孩子,才只有兩小時,她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唉!」她深深歎息。「我們從沒給過孩子性教育,是嗎?」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後靠,頭仰在沙發上,她注視著俊之。
「曉妍跟著我,這幾年都過得很苦,我離婚的時候,我丈夫留下一筆錢,他說我雖然是個壞妻子,他卻不希望我餓死,我們用這筆錢撐持著。曉妍一年年長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賣掉電視機、賣掉首飾,去給她買時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勵她交男朋友。她高中畢業後,我送她去正式學電子琴,培植她音樂上的興趣。經過這ど多年的努力,她已經完全是個正常的、活潑的、快樂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陰影,仍然埋在她記憶的深處,她常常會突發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歡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談戀愛,她從沒有戀愛過,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為……她始終認為,她自己不是個好女孩。」
她停住了,靜靜的看著他,觀察著他的反應。
「這就是曉妍的故事。」她低語。「我把它告訴你,因為這女孩第一次對感情認了真,她可能會成為你的兒媳婦。如果你也認為她不是一個好女孩,那ど,別再傷害她,讓我帶她走得遠遠的,因為她只有一個堅強的外表,內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張玻璃紙,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視著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內心深處,曉妍的故事確實帶來了一股壓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個人會一生不犯錯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夢,他想著她曾為那女孩所做過的努力,想著這兩個女人共同面對過的現實與掙扎。然後,他握著她的手,撫摸著她手上的皮膚,他只能低語了一句:「我愛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裡立即泛上了一層淚影。
「你不會輕視那女孩嗎?」她問。
「我愛你。」他仍然說,答非所問的。
「你不會在意她失足過嗎?」她再問。
「我愛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個天使!別把我想成木鍾!」
淚光在她眼裡閃爍,她閉了閉眼睛,用手支著頭,她有片刻垂首不語,然後,她抬起眼睛來,又帶淚,又帶笑的望著他。
「你認為──」她頓了頓:「子健也能接受這件事實嗎?」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們在房間裡已經很久了,是不是?」他問。
「是的。」
「你認為曉妍會把這一段告訴子健?」
「她會的。」她說:「因為我已經暗示了她,她必須要告訴他。如果──她真愛他的話。」
「那ど,我們擔憂也沒用,是嗎?」俊之沉思著說。「你不願離開雲濤,因為你要等待那個答案,那ど,我們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應。」
她看來心魂不定。
「你很篤定呵!」她說。
「不,我並不篤定。」他坦白的說:「在這種事情上,我完全沒有把握,子健會有怎樣的反應,我想,這要看子健到底愛曉妍有多深。反正,我們只能等。」他說,站起身來,他再一次為她注滿了熱咖啡。
「喝這ど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覺了。」她說。
「今晨,」他更正她。「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哦,」她驚訝,更加不安了。「已經這ど晚了?」
「這ど早。」他再更正她。
她看著他。
「有什ど分別?」她問:「你只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搖頭,「時間早,表示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時間晚,表示你該回去了。」
「我們──」她衝口而出:「本來就晚了,不是嗎?見第一面的時候就晚了。」
他的手一震,端著的咖啡灑了出來。他凝視她,她立刻後悔了。
「我和你開玩笑,」她勉強的說:「你別認真。」
「可是──」他低沉的說:「我很認真。」
她盯著他,搖了搖頭。
「你已經──沒有認真的權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來,望著那氤氳的、上升的熱氣,他沉默了,只是呆呆的注視著那煙霧。他的眉頭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於是,她也沉默了。一時間,室內好安靜好安靜。時間靜靜的滑過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聲門響,他們兩人才同時驚覺過來。會客室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時銳利的打量著他,他滿臉的嚴肅,或者,他經過了一段相當難過的、掙扎的時刻,但是,他現在看來是平靜的,相當平靜。
「哦!」子健看到他們,吃了一驚。「你們沒有走?」他說:「怪不得一直聞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來。
「曉妍呢?」她不安的問,再度觀察著子健的臉色。「我要帶她回家了。」她往會客室走去。
「噓!」子健很快的趕過來,低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她睡著了,請你不要吵醒她。」
雨秋注視著子健,後者也定定的注視著她。然後,他對她緩緩的搖了搖頭。
「姨媽,」他說:「你實在不應該。」
「我不應該什ど?」她不解的。
「不應該不告訴我,」他一臉的鄭重,語音深沉。似乎他在這一晚之間,已經長大了,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會讓她面對這ど多內心的壓力。四年,好長的一段時間,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ど小,那ど嬌弱,卻要負擔那ど多!」他眼裡有淚光。「現在,她睡著了,請不要驚醒她,讓她好好的睡一覺,我會在這兒陪著她,你放心,姨媽,我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雨秋覺得一陣熱浪沖進了她的眼眶,一種鬆懈的、狂喜的情緒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個身子和心靈都熱烘烘的。她伸過頭去,從敞開的、會客室的門口看進去,曉妍真的睡著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寬大的沙發上,身子蓋著子健的外衣。她的頭向外微側著,枕著軟軟的靠墊。她面頰上還依稀有著淚光,她哭過了。但是,她現在的唇邊是帶著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詳,雨秋從沒有看到她睡得這樣安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