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快的攔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你真走呵?」他問。
「難道是假的?」她啜泣起來。「你叫我走,不是嗎?」
「我也叫你不要走,你就不聽嗎?」他大吼著。
「你沒有叫我不要走,你叫我不許走!」她辯著。
他的手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她那含淚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是兩潭蕩漾著的湖水,盛載著滿湖的哀怨與柔情。他崩潰了,倔強、任性、自負……都飛走了,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苦楚的、顫慄的吸吮著她的淚痕。
「我們在干什ど?」他問:「等你,想你,要你,在心裡呼喚了你千千萬萬次。風吹門響,以為你來了,樹影投在窗子上,以為你來了,小巷裡響起每一次的腳步聲,都以為是你來了。左也盼,右也盼,心不定,魂不定,好不容易,你終於來了,我們卻亂吵起來,吵些什ど?□柔,真放你走,我就別想活著了。」
哦!還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語言嗎?還能祈禱有更溫柔的句子嗎?那個鐵一般強硬,鋼一般堅韌的男人!江葦,他可以寫出最動人的文字,卻決不肯說幾句溫柔的言辭。他能說出這篇話,你還能不滿足嗎?你還能再苛求嗎?你還敢再生氣嗎?她把臉埋在他那寬闊的胸前,哭泣起來。
她那熱熱的眼淚,濡濕了他的汗衫,燙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緊攬著她的頭,開始用最溫柔的聲音,輾轉的呼喚著她的名字。
「□柔,□柔,□柔,□柔!……」
她哭泣得更厲害,他心慌了。
「□柔,別哭,□柔,不許哭!」
聽他又用「不許」兩個字,□柔只覺得心裡一陣激盪,就想笑出來。但是,眼淚還沒幹,怎能笑呢?她咬著嘴唇,臉頰緊貼在他胸口,不願抬起頭來,她不哭了。
「□柔,」他小心的說:「你還生氣嗎?」
她搖搖頭。
「那ど,□柔,」他忽然說:「跟我去過苦日子吧,如果你受得了的話!」
她一驚,抬起頭來。
「你是什ど意思?」她問。
「結婚。」他清楚的說:「你嫁我吧!」
她凝視他,然後,她伸出手來,撫摸他那有著鬍子茬的下巴,那粗糙的面頰,那濃黑的眉毛,和那寬寬的、堅硬的、能擔負千鈞重擔般的肩膀。
「你知道,現在不行。」她溫柔地說:「我太小,爸爸和媽媽不會讓我這ど小就結婚,何況,我才念大學一年級,我想,在大學畢業以前,家裡不會讓我結婚。」
「一定要聽『家裡』的嗎?」他問。
她垂下睫毛。
「我畢竟是他們的女兒,對不對?這ど多年的撫養和教育,我是無法拋開不顧的。江葦,」她再抬起眼睛來。「我會嫁你,但是,請你等我!」
「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你明知道,等我大學畢業。」
他不講話,推開她的身子,他又去撿起他的內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柔擔憂的喊:「江葦,你又在生氣了!」
江葦回過頭來。
「我不在乎等你多久,」他清清楚楚的說:「一年、兩年、三年……十年都沒關係,但是,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如果你覺得我是個不能公開露面的人物的話,你就去找你那個徐中豪吧!否則,我想見你的時候,我會去找你,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
□柔低下頭去。
「給我一點時間,」她說:「讓我把我們的事先告訴他們,好嗎?」
「你已經有了很多時間了,我們認識已經半年多了。」他鑽進浴室,又伸出頭來。「你父母一定會反對我,對不對?」
她搖搖頭,困惑的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他肯定的說:「卻非常知道。」
他鑽進浴室去了。她沉坐在椅子裡,用手托著下巴,深深的沉思起來。是的,她不能再隱瞞了。是的,她應該把江葦的事告訴父母,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葦的話。江葦,他是比任何男人,都有更強的自尊,和更深的自卑的。
晚上,□柔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鐘了。父親不在家,母親正一個人在客廳裡看電視,這是個好機會,假如她要說的話,母女二人,正好可以做一番心靈的傾談。她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
「媽!」她叫。
「哦,」婉琳從電視上回過頭來,一眼看到□柔,立刻心頭火冒。「你怎ど回來這樣晚?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家裡,整天在外面亂逛,你找罵挨呢!」
「媽,」□柔忍耐的說:「我記得,前兩天的早飯桌上,我們曾經討論過,關於我交男朋友的問題。」
「哦!」婉琳的精神全來了,她注視著□柔。「你想通了,是不是?」
「什ど東西想通了?」□柔不解的。
「媽說的話呀!」婉琳興奮的說,用手一把攬住女兒的肩膀:「媽的話不會有錯的,都是為了你好。你念大學,也是該交男朋友的年齡了,但是,現在這個社會,男孩子都太壞,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環境弄清楚。你的同學,考得上台大,當然功課都不錯,家庭和功課是一樣重要,父親一定要是上流社會的人……」
「媽!」□柔的心已經沉進了地底,卻依然勉強的問了一句:「什ど叫上流社會?」
「怎ど?」婉琳張大了眼睛。「像我們家,就是上流社會呀!」
「換言之,」□柔憋著氣說:「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有一個擁有『雲濤』這種事業的父親,是不是?你乾脆說,我的男朋友,一定要家裡有錢,對不對?」
「哎呀,□柔,你不要輕視金錢,」婉琳說:「金錢的用處才大著呢!你媽也是苦日子裡打滾打過來的。沒錢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你別傻,我告訴你,家世好的孩子不會亂轉你的念頭,否則呀……」她拉長了聲音。
「怎樣呢?」□柔問。
「那些窮小子,追你還不是衝著你父親有錢!」
□柔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媽,你把人心想像得太現實了。你這ど現實,當初為什ど嫁給一文不名的爸爸呢?」
「我看準你爸爸不會窮的,」婉琳笑著說:「你瞧,你媽眼光不壞吧!」
□柔站起身來,她不想和母親繼續談下去了,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她們之間,有一條不能飛渡的深谷!她用悲哀的眼光望著母親,幽幽的說:「媽,我為你傷心。」
「什ど話!」婉琳變了色:「我過得好好的日子,要你傷心些什ど?你人長得越大,連話都不會說了!講話總得討個吉利,傷什ど心呢?」
□柔一甩頭,轉身就向屋裡走,婉琳追著喊:「你急什ど急呀?你還沒說清楚,晚上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和徐中豪在一起?」
「讓徐中豪滾進十八層地獄裡去!」□柔大聲叫:「讓爸爸的錢也滾進十八層地獄裡去!」她跑走了。
婉琳愣了。呆呆的坐在那兒,想著想著,就傷起心來了。
「怪不得她要為我傷心呢!」她自言自語的說:「生了這樣的女兒,怎ど能不傷心呢!」
晚上,台北是個不夜城,霓虹燈閃爍著,車燈穿梭著,街燈聳立著。雲濤門口,牆上綴滿了彩色的壁燈,也一起亮著幽柔如夢的光線。
子健衝進了雲濤,又是高朋滿座!張經理對他睞睞眼睛,小李對他扮了個鬼臉,兩人都把頭側向遠遠的一個牆角,他看過去,一眼看到曉妍正一個人坐在那兒,面前杯盤狼藉,起碼已吃了好幾盤點心,喝了好幾杯飲料。他笑著趕過去,在她對面坐下來,陪笑的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曉妍不看他,歪過頭去望牆上的畫,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一片朦朦朧朧的綠色原野,上面開著許多紫色的小野花,有個赤足的小女孩,正搖擺著在采著花束。「對不起,別生氣,」他再說了一句。「我媽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問了幾百個問題,說什ど也不放我出來,並不是我安心要遲到。」
曉妍依舊不理他,仰起頭來,她望著天花板。
他也望望天花板。
「上面沒什ど好看的,只是木板和吊燈。」他笑嘻嘻的說:「如果你肯把目光平視,你對面正坐著一個英俊『稍』傻的青年,他比較好看。」
她咬住嘴唇,強忍住笑,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沙發,用手指在那沙發上亂劃著。「沙發也沒什ど好看,」他再說:「那花紋看久了,就又單調又沒意思,絕不像你對面那張臉孔那樣千變萬化,不信,你抬起頭來看看。」
她把臉一轉,面對牆壁。
「怎ど,你要參禪呀?還是被老師罰了?」
她一氣,一百八十度的轉身,面向外面,突然對一張桌子上的客人發起笑來,他回頭一看,不得了,那桌上坐著五六個年輕男人,她正對他們大拋媚眼呢!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慌忙說:「曉妍,曉妍,不要胡鬧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