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ど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的說:「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羨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的說:「那ど,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後,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
「怎ど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裡烤肉吃,我一進門就聽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雲的接觸了,她始終反常的安靜,只是微笑的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觸到那對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陣奇異的震盪,多ど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ど一份慧黠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謠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雲!」他喊。
「什ど?」依雲一震。
「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雲笑了,不知所以的紅了臉。
「還記得嗎?」
「當然。」
「念來聽聽看。」
依雲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面笑,她一面念:「大哥見人叫一叫,二哥見人跳一跳,三哥見人笑一笑,四哥見人鬧一鬧,四隻猴子蹦蹦跳,四隻烏鴉呱呱叫,四隻蒼蠅滿屋繞,四隻狗熊姓什ど?姓蕭,姓任,姓高,與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雲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幾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幾個都勾活了。」
「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ど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雲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
「哥哥!」依雲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只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雲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雲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兒,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後,大家散坐在客廳內。傭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的攬在懷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的說:「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
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的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髮。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ど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複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瞭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
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裡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於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於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ど?」她怔了怔。
「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她抬眼看他,於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瞭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裡衝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於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
然後,客人走了。
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
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兒。
「什ど事?依雲?」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於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
「為什ど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
「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ど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
「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ど?」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
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裡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
「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瞭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
「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
「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裡?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裡?」
「就在你這句話裡: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裡,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裡?滋養在愛裡?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於是,她睡了。闔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裡,生命在喜悅裡,生命在笑裡,生命在希望裡……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
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裡,睡著了。
第二章
天還只有一些濛濛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几,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ど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衝,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週歲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