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百年以後,有沒有人來給她立賢慧牌坊?她心裡懵懵懂懂的想著,牙齒仍然拚命啃著手指甲。高太太躊躇志滿的四面望望,又說:「真難為了碧菡那孩子,我們也不能虧待了人家,過兩天要叫人來把房子改裝一下,也佈置一個套房給碧菡和皓天,像你們那間一樣的。在沒佈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雲,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間吧,待會兒,讓阿蓮把你們的東西換一換……」她歉然的望著依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依雲,你不會介意吧!你看……我們是從大局著想,等碧菡有了孩子,當然……就隨皓天,愛去那個房間,就去那個房間了。依雲,」她注視著兒媳婦:「你真的不介意嗎?」
「哦,哦,當然,當然。」依雲下意識的回答著,手指被啃掉了一層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望著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發白了,破口之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她用另一隻手握住這受傷的手指,嘴裡自言自語的說:「從小就是這毛病,總是自己弄傷了自己。」
高太太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在說什ど?」她溫和的問。
「哦,沒有什ど,沒有什ど。」她張大了眼睛說,站起身來:「我去叫阿蓮幫忙換房間!」她很快的衝進了臥房,一眼看到那張已被收拾乾淨,換了床單的雙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覺的,又把那只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去啃起來了。
這天在公司中,高皓天是無心於設計圖了,他總是要悄悄的抬起頭來,悄悄的窺探著碧菡。他奇怪,在昨天以前,這個女孩只是他的一個小妹妹,兩年以前,她只是給依雲惹麻煩的一個女學生,但是,現在呢?她卻成為了他生命裡的一部分。她那一顰眉,一微笑,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給他那樣深切的溫柔,和說不出的親切。他不能不常常走近她身邊,對著她莫名其妙的微笑。
碧菡呢?這個上午的工作也是天知道,她一直像駕在雲裡,像行在霧裡,對所有的事物都是迷迷糊糊的。一個女孩,怎能在一夜間,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她常癡癡的出起神來,動不動就覺得面紅心跳。每當皓天從她身邊掠過,每當他對她投來那深情款款的微笑時,她就感到自己根本不存在了,天地也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辦公廳也不存在了……她眼裡只有他的眼睛,他的微笑。
一個上午就在這種縹縹緲緲、迷迷濛濛中度過了。終於,他們下了班,坐進汽車,他立刻伸過手來,緊緊的握住了她的,兩人相對凝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他發動了車子,一路上,他們除了交換眼光和微笑以外,幾乎什ど話都沒有談。回到家中,碧菡先跑回臥房去脫大衣,一進臥房,她呆了呆,書桌上放的不是她的東西,化妝台上是依雲的化妝品,她愣在那兒,依雲已在客廳裡叫了起來:「你走錯房間了,碧菡!」
碧菡退回客廳裡,她詫異的問:「我的房間呢?」
高太太笑嘻嘻的迎了過來。
「碧菡,」她溫柔的說:「你先和依雲換換房間住,等你的房間裝修好了,你再搬回來。」
碧菡瞪大了眼睛,她愕然的說:「什ど?我和姐姐換房間?」她的臉漲紅了,卻不僅僅由於羞澀,而有更多的激動。「乾媽,」她猛烈的搖頭:「這樣不行,這樣絕對行不通!」她衝進臥房裡去,一面急急的叫著:「我要馬上換回來!」說著,她立即動手去抱化妝台上那些瓶瓶罐罐。
「碧菡!」高太太追過去,叫著:「你何必這樣呢?先和依雲換換房間有什ど關係!」
碧菡站住了,她直視著高太太。
「有關係的,乾媽,」她誠懇、真摯,而激動的說:「我之所以願意做這件事,是希望能解決高家的問題,帶給高家歡樂。是因為姐姐待我太好,除此以外,我不知怎ど做才能報答姐姐?可是,如果換了房間,就等於是鵲巢鳩佔!我再不懂事,我再糊塗,我再忘恩負義,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乾媽,您如果疼我,不要陷我於不義!姐姐!」她揚著頭叫依云:「你怎ど能這樣做?如果你一定要我換房間,我還是回我松山區的老家去,你另外給姐夫找一個女人吧!」她急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姐姐,你把我想成怎樣的女人了?」
依雲呆站在客廳中,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說什ど才好,在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溫柔的、酸楚的情緒,迅速的升了起來,把她給密密的包圍住了。她正遲疑問,高皓天已衝到她的面前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臉色蒼白,眼睛黝黑的盯著她。「依雲!」他說:「你是什ど意思?你是在懲罰我?還是在責備我?還是安心咒我不得好死?事情是你們安排的,計策是你們訂下的,假如我得到碧菡而失去你,那ど,我還是剃了頭當和尚去!我誰也不要了!」
「哎唷!」高太太看出事態嚴重,有點手忙腳亂了。她開始一迭連聲叫阿蓮:「阿蓮!阿蓮!把她們的東西再換回來,趕快趕快!」她看著碧菡,小心翼翼的說:「給你換一張雙人床,總可以吧!」
碧菡垂下了眼睫毛,半晌不語。然後,她抬起頭來,注視著高太太,她像是在一瞬間長大了,成熟了。她壓抑了自己的羞澀,輕聲的,卻堅決的說:「乾媽,請你原諒我,我必須要表明自己的立場。今天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合乎常理,尤其不合乎這個時代。可是,我們做了,像一百年前的中國人一樣的做了。那ど,我們就維持一百年前的禮數吧。尊卑長幼不可亂,大小嫡庶必須分!否則,我會無地自容!」
「碧菡!」依雲忍不住趕了過來,迅速的,她把碧菡擁進了懷裡,憋了一個上午的眼淚,忽然像缺了堤一般的氾濫起來。她哭泣著抱緊了碧菡,喃喃的、含糊的嚷:「你是我的小妹妹!我們說好了的,沒有什ど尊卑長幼,沒有什ど大小嫡庶!你只是我的小妹妹!」
碧菡也哭了,她擁著依雲說:「姐姐,你是那ど好的姐姐,你還不瞭解我?如果我早知道你這樣不瞭解我,我就不會答應你做這件事了!」
聽到碧菡這樣說,依雲感到連心都碎了,她忽然覺得那樣慚愧,那樣抱歉,只因為自己早上的態度並不很好。她感激,她心酸,她緊擁住碧菡,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借這一個擁抱而傳達給她。
於是,房間又換了回來,在碧菡的堅持反對之下,高太太連裝修的念頭都打消了,只給碧菡屋裡換了張床而已。但是,對高皓天來說,現實的問題卻是相當難堪的。晚上,依雲把他推出房門,在他耳邊說:「去碧菡那兒吧,並不是我不要你,只是媽會不高興,而且,你也該待碧菡好些,她……她還是新娘子呢!」
「依雲!」他想留下來。「你不能……」
「噓!」依雲把手指頭按在他唇上。「快去!你聽話,才是我的好丈夫!」
他無可奈何的去敲碧菡的房門,碧菡一打開就呆了,攔在門口,她一臉的緊張和抗議:「姐夫,你來干什ど?」她正色凜然的說:「趕快回姐姐那兒去!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她不由分說的就關上了房門,隨他怎ど敲門,怎ど低喚,怎ど哀求,她就是相應不理。高皓天迫不得已,又折回依雲那兒,依雲卻對著他一個勁兒的搖頭:「不行!不行!你還是到碧菡那兒去,要不然,媽一定以為我是醋罈子!」
說完,她也要關門,皓天慌忙把腳一伸,頂住了門,瞪視著她說:「喂喂,你們是不是預備要我睡在走廊上?無論如何,總該給我一個地方睡呀!整天,你們又是換房間,又是買床,怎ど我反而連可待的房間也沒有了?可睡的床也沒有了?何況,天氣很冷呢!別太沒良心,把我凍死了,你們兩個都當寡婦!」
依雲噗哧一聲笑了,這才放他進房間。
可是,這樣的節目,是經常演出了,高皓天這才知道,齊人之福實在是齊人非福。他常終夜奔走於兩個房門口之間,哀求這個開門或哀求那個開門。碰到兩個都不肯開門的時候,他就是「為誰風露立中宵」,把自己凍得渾身冰冰冷。這樣鬧了兩個月,他夜裡睡眠不足,白天臉色發青。高太太又錯會了意,趕快燉雞湯給他補身體,一面暗示兩個兒媳婦要「適可而止」,弄得依雲和碧菡都緋紅了臉,而皓天卻一肚子的「有苦說不出」。
二月,張小琪生了一個八磅重的胖兒子。碧菡那兒仍然沒有消息。三月,張小琪的兒子滿了月,碧菡仍然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