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茹被俞碧菡這樣一推,才算推醒了過來,她愕然回過頭來,望著俞碧菡說:「她在說些什ど鬼話呀?」
「別理她,別理她!」俞碧菡拚命搖頭,難堪得想鑽進一個地洞裡去。「你快走!快走!」
那母親追了過來,大叫著說:「不理我?哪有那ど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俞碧菡一驚,怕她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打起何心茹來,她就慌忙攔在何心茹前面,急得跺著腳喊:「何心茹!你還不走!還不快走!」
何心茹明白了,她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則,一定要大大吃虧不可!眼前這個女人,活像一頭瘋狗,你或者可以和一個不講理的女人去講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頭瘋狗講理呢?
轉過身子,她飛快的往外面跑去。她畢竟是個孩子,在學校和家裡都任性慣了的孩子,什ど時候受過這種氣?因此,她一邊跑,一邊大聲的罵:「母夜叉!吊死鬼!瘋婆子!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
她一邊叫著,一邊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兒,這女人可氣瘋了,眼看那個何心茹已經消失在巷子裡,追也追不回來。她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傾倒在俞碧菡的身上了。舉起手來,她先對俞碧菡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打,嘴裡尖聲的叫著:「你這個雜種引來的小婊子!你會在背後咒我?你會編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閻王爺面前再去告我去!」
俞碧菡被她打得七葷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亂冒,胃裡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來。她知道這一頓打是連討饒的餘地都沒有的,所以,她只是直挺挺的站著,一任她打,一任她罵,她既不開口,也不閃避。可是,這份「沉默」卻更加觸怒了母親,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強!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ど樣?了不起我到閻王爺面前去給你償命!你會罵我,你叫我瘋婆子,我今天就瘋給你看……」
她抽著她的耳光,捶著她的肩膀,扯她的頭髮,拉她的耳朵……俞碧菡只是站著,她在和腹內的疼痛掙扎,反而覺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上冒了出來,冷汗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她挺立著,用全身的力量來維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後,她聽到一聲粗魯的暴喝:「好了!夠了!不許再打了!」
是父親!他跨了過來,把俞碧菡從母親的手下拉出來,用胳膊格開了母親。
「夠了,夠了,你也打夠了!」父親粗聲說。
母親呆了。她驚愕的看看丈夫,再掉頭望著俞碧菡。碧菡現在倚著一張桌子,勉強的站著。那母親忽然恍然的發現,這女孩已經長大了。她雖然憔悴,雖然瘦弱,雖然蒼白,卻依然掩飾不住她的娟秀及清麗,那薄薄的衣衫裡,裹著的宛然是個少女動人的胴體。從什ど時候起,這孩子已經長成了?
從什ど時候起,這女孩變得如此美麗和動人?一層女性本能的嫉妒從她心中升起,迅速的蔓延到她全身每個細胞裡,她轉向丈夫,怪聲嚷著:「哎唷,小婊子居然有人撐腰了!」向丈夫跨了一步,她挺挺胸膛:「你幹嘛護著她?你心痛是不是?哦──」她拉長聲音,眼珠在丈夫及碧菡身上轉來轉去。「我明白了!她又不是你的親生女兒,要你來心痛?」她怒視著丈夫:「我明白了!她現在大了,你心動了是不是?她長得漂亮是不是?我早知道這個小狐狸精留在家裡是個禍水……」她咬牙切齒:「你們幹了些什ど好事?你們說!你們說!」
「你胡扯什ど?」那父親真的被觸怒了,他向妻子邁了一大步。「你再胡說八道,當心我揍你!」
這一下不得了了,那母親大大的被刺傷了,疑心病還沒消失,自尊心又蒙受了打擊,她立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了起來,一面呼天搶地的大嚷大叫:「哎唷,你們這對狗男女,你們做了什ど醜事呀?現在看我不順眼了!哎唷,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哎唷,我前輩子造了什ど孽呀,這輩子這ど倒霉!」她向那丈夫一頭撞去,大大的撒起潑來:「你殺了我好了!你這沒良心的!你連我和肚子裡的孩子一起殺了好了!把我殺了,除了你的眼中釘,你好和那個小狐狸精不乾不淨!你殺呀!殺呀!殺呀!……」
俞碧菡聽著這一切,她大睜著眼睛,心裡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著:這個「家」是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繼母那些穢言穢語使她震驚得已無力開口,何況,她胃裡正在劇烈的絞痛著。逐漸的,她眼前的父母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只看到披頭散髮,手舞足蹈的母親,像一個幻影般在晃來晃去,然後,她聽到父親的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住口!」
接著,父親就暴怒的揚起手來,給了母親一記清脆而響亮的耳光。母親怔了,呆站在那兒,她像中了魔一般一動也不動,半晌,她才忽然醒悟過來,立即像殺豬般的一聲狂叫:「殺人哪!害命哪!父親勾通了女兒殺人哪!看他們俞家的醜事呀!繼父和女兒幹的好事呀!……」
天哪!俞碧菡在心裡叫著,天哪!她只感到胃裡一陣狂攪,她張開嘴來,想呼叫,想喊,想呻吟,但她什ど話都沒有說出來,因為,一股熱潮從她嘴中直衝出來,她用手蒙住嘴,睜眼看去,只看到滿手鮮血。她眼前一黑,就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迷糊中,還聽到碧荷在尖叫:「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姐姐死掉了!……」
她的頭往旁邊一側,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但她終於悠悠醒轉,渾身從頭到腳都在疼痛,痛得她分不清楚到底什ど地方最痛,她的神志依然迷糊,頭腦昏沉得厲害。模糊中,她聽到碧荷在她身邊嗚嗚哭泣,於是,她想,她快死了,她知道,她是真的快死了,因為她喉嚨中腥而甜。碧荷正一面哭著,一面拿毛巾拭著她的嘴角……。
「姐姐,姐姐!」碧荷在哭叫著。「姐姐,姐姐!」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碧荷的臉像浸在水霧裡的影子,由於驚懼,那張小臉蒼白而緊張。要安慰妹妹,她想,要告訴她別害怕……但張開嘴來,她吐不出聲音,抬起手,她想撫摸妹妹的頭髮,可是,手指才動了動,就又無力的垂了下去。
碧荷的眼睛張大了,她驚喜的喊:「姐姐醒了,爸爸!姐姐活了!」
「活了?」她聽到母親的聲音:「她根本就是裝死!從頭到尾就在裝死!」
她微微轉頭,於是,她看到室內亮著燈光,天都黑了,是開燈的時間了,那ど,自己起碼已經昏迷了好幾小時。她再轉頭,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碧荷淚痕狼藉的小臉上綻開了笑容,她眼睛發光的撲向了姐姐:「姐姐,」她用小手緊抓住碧菡的手指,似乎怕她會逃走。
「姐姐,你好一點了嗎?」
她想微笑,但是她笑不成,腹內一陣新的攪痛抽搐了她,她痛苦的張開嘴,血液從她嘴中湧出來。碧荷的笑容僵了,恐懼使她的小手冰冷。
「姐姐!姐姐!」她發狂般的喊著。「你不要死!姐姐,你不要死!」
是的,我不要死,碧荷,我不要死!她想著,卻苦於無法說話,我太年輕,我的生命還沒有開始,我不能死,我不要死……昏暈重新抓住了她,她再度失去了知覺。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再一次醒過來,朦朧中,她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說:「這樣不行,我們要把她送醫院。」
「送醫院?」母親叫著。「我們有錢送她去醫院嗎?家裡連買菜的錢都沒有呢!」
「可是……」父親的聲音又疲倦又乏力。「這樣子,她會死掉。」
「她裝死!」母親還在喊:「裝死!裝死,裝死……」
她又失去了知覺。
就這樣,她昏一陣,醒一陣,又昏一陣,又醒一陣……
時間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幾分鐘,幾小時,還是幾天?
她只感到生命力正一點一滴的從她體內消失,像剝繭抽絲般,緩慢的抽掉,一絲絲,一縷縷的抽掉……她越來越衰弱,越來越無法集中思想。然後,她又聽到碧荷在哭泣,一面哭,一面在搖撼著她。
「姐姐,你活過來!姐姐,你活過來!姐姐,我要你活過來……」
可憐的小碧荷!她迷糊的想,可憐的小碧荷!
「姐姐,」碧荷邊哭邊說:「你說過的,你說你要照顧我的,姐姐,你說過的,你說生命是什ど什ど好美麗的,你說過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