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作不忘根源呀,老祖宗的玩意兒,自有它的一套作用。」他摸摸插在腰間的煙袋,刷一聲順手揮開細鐵骨幹的扇子,扇去陣陣撲來的汗臭味。「怎麼不見小婉?」
「我囑她先將買來的東西拎回客棧了,省得她提斷了手。你有事找她?」
「沒有。」只不過,有小婉那個實心眼的小丫頭盯著好奇心重的沐心,他至少可以安下一半的心。「你跟緊點,別走丟了。」
「要走了?你不讓我再多看兩眼?」
「這一路走來,你看得夠多眼了。」
「你這是在嫌我嘍?」
「沒錯。」他坦白承認。「我累了,腿又酸又痛。」
「可它沒斷呀!」
沒斷?沐心這話是何意思?
「若真斷了你就只能聽我哀嚎了,沐心,你就饒過我吧,這廟會的盛況你又不是頭一遭瞧見,何必這麼『趕盡殺絕』呢!」
「但我是第一次逛揚州的廟會呀。」
「又不是往後就不會再來揚州,你捨不得什麼?」
「因為我又不是你,你出遍門遊山玩水是習以為常,而我呢……」想到含怨留在杭州的兩個妹子,她忍不住又搖起頭來。「嘖,終究還是男兒身較自由自在呵。」
對了,可千萬得記著替她們多挑些新鮮的玩意兒,以安撫她們的滿腔無奈。
聽沐心抱怨,沐天也不禁稍斂笑顏。
「雖然不是男兒身,可我跟爹不也盡量讓你們發揮所長?明裡、暗地都只有『支持』兩個字?」這下子可堵住她的嘴了吧?
這倒也是。討好的對他一笑,她不再小心眼的衝著他喳呼埋怨。
對她而言,離開杭州真是好事一樁,因為沿途的玩意兒又多又新鮮,著實讓她增廣了不少見識,進而也激起了胸口那份對於繪製繡樣的信心與源源不絕的想像。
思緒在轉動,她越走越慢,幾乎是原地踏步了。
「沐心?」沐天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回首招呼。
「嗯?」
「怎麼又落在後頭了?」
「噢。」
「想什麼那麼專心?」
「別吵!」
聞言,沐天啞口片刻。
偶爾不理會她,她數落他冷漠無情,時時盯著她,她又嫌他吵。
帶著自嘲的苦笑,偏又無法坐視她神情恍惚,他走向她,以闔起的扇子輕敲了下她的腦勺。
「你是存心挑釁?老是對我嫌東嫌西的。」
「唉唷,你會害我忘了那個圖樣啦。」
「哪個圖樣?你指的是什麼?」微愣,沐天旋即回過神來,順著她焦距渙散的目光探索。「要我幫你記嗎?」
他的好意微微打亂了她的忖思,然後,景象化為虛無。
略微不滿的發出輕哼,她朝他橫眉豎目。
「為何瞪我?」
「那個圖樣在我的腦子裡,想幫著記?怎麼,你是要剖開我的腦袋不成?」
聽沐心的口氣,敢情她又嫌他礙事了。嘴角一撇,他苦笑自嘲。
「好心沒好報。」
「好心?我可是敬謝不敏呵。」纖指朝他的胸膛一戳,她笑嘲著。「誰不知道你向來愛鬧事,甭說幫忙,只要你別老來吵我、煩我就得了。」
嗟,他一番好意,反倒招她一頓好嫌?
收攏扇子,他沒好氣的再往她腦門輕敲一記,搖頭晃腦的越過她,示意她別發怔,快快跟上。
「大街上,你發愣無妨,可別礙著旁人的路。」
「是。」撫了撫仍舊整齊的發,她輕歎口氣。
反正思緒被打斷,她暫時休兵,愉悅的重拾逛廟會的興致。才兩三步路,又被東西給吸引了。
呵,一串串鮮紅誘人的冰糖葫蘆。
她想吃糖葫蘆,她愛吃糖葫蘆,她非得吃串糖葫蘆不可!
「姑娘,姑娘,來串糖葫蘆吧?」眼尖的小販瞧見她流連不去的視線,趕忙招呼。
當然好!
微揚的紅唇勾起稚氣的笑,沐心點頭,喉中已然輕咽起渴望,不自覺地,循聲將腳尖移了方向,她下意識掂了掂繫在左腕的荷包。
巴掌大的荷包是她構思的圖樣,沐荑親手所繡的,唐家姐妹合作的成品自然是精緻無比,但,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腕間的荷包有點扁、有點輕、有點弱不禁風……
這也代表,她先前擱在裡頭的甜糖、蜜果子已所剩無幾,阮囊羞澀了。
現在,誰也休想阻撓她買串糖葫蘆!
「姑娘?」
逐漸恍惚中,聽進小販略帶催促的笑問,她忙不迭的點頭,伸出兩根修長的纖指。
「我要兩串。」
原本只預備賺進一串的錢,這會兒聽聞竟是倍數,小販霎時笑逐顏開,嘴裡吆喝著感謝,手腳俐落的自扎得結實的茅草桿上取了兩串,迅速送到美人眼前。
「姑娘,您的糖葫蘆。」
老天,她迫不及待地想嘗嘗這甜中帶酸的糖葫蘆了!
付了錢,一手一串鮮紅欲滴的冰糖葫蘆,沐心笑盈盈的謝過小販,輕快的旋過身。
「沐天,來,請你吃……」笑容還掛在臉上,她卻傻了眼。
「沐天?」
大街上,人聲依然鼎沸,來來去去的身影如梭,卻不見熟悉了十多年的那張俊臉。
沐天人呢?!
見利劍砍來,祁天寒不假思索的將腳邊的粗棍勾起,順手揮去,堪堪擋住了凌厲的劍勢,暗咒著自己的粗心大意。
一出祁家堡便被人盯上了,這點,他早有所察,也略微提高提防,可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膽子大到在這麼靠近市集的地方就動起手來。
原以為這群人至少會等到他離造船廠更遠一些才下手,至少也該靜待地步出人潮囂擾的市集。
看來,他們對他這條命倒是誓在必除!
「可惱,他們還真會挑時間!」因為連日奔波,他開始感覺疲倦已經滲進他的骨子裡了。
而對方,精準地挑了這個時候!
腦子不住地兜過自嘲與忖思,時間卻只是停佇了剎那,憑著求生本能,他提氣,驚險萬分的衝破圍住他的一群人。
「祈天寒,你往哪兒逃!」
逃?
即便是身上負傷纍纍,乍然聽聞緊追在後的敵方這麼大刺刺的連聲吆喝,祁天寒仍不禁遭胸口那股猛然襲上的悶傷所擊,差點兒傾跌倒地。
曾幾何時,這種贏家的口吻竟然叫人搶去喳呼,此行果真應了虎落平陽被犬欺這話兒,但,能怪誰?今兒個會中暗槍遭襲,他是自找的,難辭其咎。
只是,這群人是誰派來的?
二姨娘?還是她娘家的人?
胸口的氣息紊亂且細碎,專挑小巷彎拐的祁天寒凝心傾聽,身後再無雜音追趕的腳步聲,不必回頭也知道自己撇開了追兵,但他因此更加感受到體力的快速流失。
「不行,得趕緊找個大夫看看身上的傷。」輕甩頭,他努力保持清醒。
否則,縱使他能幸運的逃過方纔那群人的追殺,仍是逃不過流血過多的下場。
可大夫家究竟要往哪兒走?
撐著一口氣,他踉蹌的向前蹣跚走去,就在體力潰散到虛疲時,他瞥見幾株挺直的樹,就在前頭不遠處。
也罷,先靠著樹幹暫歇,待順過胸口的氣息再說。
他緩緩吐出心中那份忐忑與疲憊,一待樹幹似乎就在跟前了,不再遲疑,他驟然鬆懈的頎長身體便悶聲向前傾倒臥去。
讓他先休憩一下,喘口氣……
第二章
急著尋兄的沐心驀然站定,蛾眉輕顰且神情微凜。
身後似乎有事發生!
有人直往她這兒來,而且不是熟人。她幾乎立即確定了這一點。
若來者是熟人,應會先開口喚她一聲才是,要不,輕拍一下她的肩頭也行,再要不然,起碼也會快步上前與她並行而走。再說,她初到揚州,人生地不熟,除了沐天跟隨行的小婉,她並不識得他人,又何來的熟人?
傳入耳裡的腳步聲沉重且不規律,像是來者不善,她更注意到開始有些驚懼的目光投向她的身後,像被嚇著了似的。
嚇著了?!
她輕凜,確實感受到身後那股突如其來罩上身的壓力,沐心不由得緊張了起來,第一個反應是逃開。
主意甫定,她卻來不及邁寬腳下的步伐,就遭那股壓力自身後強壓,牢牢定住了想竄逃的她,害得猝不及防的她一個沒站穩,差點就伏倒在地。
「呃,好重!」肩頭一垮,她的呼息也隨之中斷。
壓力逐漸加重,幸好她眼明手快的斜身抱住半步之遙的樹幹,緊咬牙關,轉頭向沉重的負擔凝目瞪去,望進一雙黑墨深邃卻逐漸渙散無神的眸子。
他,是個男人,陌生的男人!
她不認得他,她很確定這一點,而且,無論是受傷或是生病,他的狀況不太好,她更確定這一點。
「公子,你怎麼了?」先問清楚狀況比較妥當。
豈料,黑眸的主人聞言,才勉強的瞧她一眼,眼一閉,昏了。
這回當真是名副其實的泰山壓頂了!
「天哪!」
一聲慘呼,沐心心知憑一己之薄力絕對甩不開突然加諸在肩背上的重量,不得不咬緊牙根承受這龐大的男人體魄,然後,更加死命的抱住懷中那棵救命之樹。
幸好有人注意到她的窘境,快步趨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