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頭已空無一人,一顆心放了下來。她收拾著桌面,明知留下他的字可能不好,仍是捨不得丟棄,只得偷偷收了起來,告訴自己,可以用來臨摹練寫。
「來來,乖女兒,快戴上。」鍾氏招她過去。
小翠替她戴了起來,另一名婢女則捧著薄銅鏡,讓她映照著。
「小翠、小紅,你們瞧,小姐這麼著是不是很美啊?」
她任著娘親擺怖,一會兒站側姿,一會兒要螓首微垂,還得手捏蓮花指。唉唉……
「是啊,美得不得了。」兩個小丫頭笑咪咪的,八成讓當家主母傳染,眼睛全瞇成細縫兒。
「我告訴你們呀,你們小姐出生時,房裡銀光照耀,嘴裡好似含著一顆銀珠子,伸手去探卻是一空,當時,老太爺和老爺都在懷疑,她就是王母娘娘身邊的瑤池仙子,才給她起個名,叫瑤光。」
這事她從以前說到現在,也會從現在說到將來,樂此不疲。唉,瑤光不由得歎氣。
而附在窗外的身影也在歎息。
本來要走的,卻聽見常家的事,那是一根刺擱在他胸口上。
他對轉世前的記憶是四年前取回銀珠元虛後才完整恢復的,可是她已由父母作主許給了別人,而自己也陷入這好笑無奈的境地,尚是嬰孩,便與一家的小姐訂了親。他與她,各有各的婚約,而他並不打算履行,也不會讓她去完成。另一根心頭剌是自己的名字。
那顆臭豆子,白白教了他讀書習字,枉費他當上朝中大官,竟給自己的大孫取個恁俗的名:陶寶鈴。
只因他出生時,手中拽著一串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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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過三年.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清早,瑤光在庭院裡剪下幾株含露花兒,插在長頸白玉瓶中,陽光由閣樓窗外流洩進來,將花瓣上的珍珠水露鑲上璀璨。她想,他從窗子進來時,第一眼便能瞧見。
跟爺爺、爹娘請安後,她跑到後院廊房去,在那兒磨著廚娘學做糕餅點心。
「哎呀,小姐想吃什麼告訴李媽一聲就行了,何必這麼費勁兒?更何況,今天是小姐十六歲誕辰,廳外來了幾位老太爺和老爺相熟的貴客,都送禮過來,別待在這兒,去廳前玩玩。」
「李媽呀——」她拉箸她的手,又搖又揉的,「求你啦,我雖笨,可是會好好的學的,只要教我幾樣便足了,好不好嘛?瑤光知道你最疼我了。求你啦——」
「唉唉唉,我的好小姐,您這麼著求李媽,李媽能不答應嗎?好啦好啦,你這軟膩兒,別再揉了,李媽心都成酥油啦。」她笑著。好奇怪,好似除了瑤光,鍾府裡的人都是一副福態相,笑起來就瞧不見眼睛了。
「謝謝李媽!」她一高興,環手抱住婦人胖胖的腰。
「哎呀,都大姑娘了還改不掉這愛撒嬌的性兒。」
這一日,瑤光就窩在後院,在李媽細心指導下,做出幾樣小糕點,雖不完美,瑤光自個兒試吃,還覺得挺能入口的。
她想,往後她得再多學幾樣,將來好做給他嘗嘗……他是誰?心思不由得一頓,她想著常家公子的長相,卻是虛無的輪廓,而心中另一張男子的臉,竟是無比清晰,她熟知他唇上的笑、習慣他溫和略沉的嗓音,還有那對眼眸中若有所思的含意,她去猜,從九歲時見著地,便試著去解讀他細長黑眸中閃爍的意義,而自己……似懂非懂呵……
端著親手做的糕點回到閣樓,瞧見瓶中的花,心情些微振作起來。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他的生辰,從相識後的每一年,他都會偷偷地抽空跑來同她說些話。
過午,他還沒來,娘親過來她這兒坐了一會兒,談話間,她總是心神不凝,眼睛不時往窗外瞧,教鍾氏也隨她瞧了好幾回,什麼也沒有,窗外的天很藍。
「唉,女兒養大是人家的,你爹老想要你早些出閣,可我心頭捨不得啊,怎麼也得再留個兩年!等你滿十八了,身子骨成熟一些,再談婚嫁也是好的。」
「娘,瑤光會陪著您的。」她臉微赭,聽到身子骨成熟的事,因那明顯地發生在她與他之間,男與女差別這麼的大,以往身高相同,他卻在短時間內抽長許多,現在與他說話,總得仰著頭。
還有許多地方,比如……她的胸部是柔軟的,而他又寬又硬,那一回不小心腳下一絆,他為護她,雙雙跌在地上,她趴在他胸脯上,有一瞬間腦中是空的,只覺得他緊緊摟住自己的雙臂和胸上的堅實溫暖。還有他的臉,有稜有角,輪廓愈見分明,以前就覺他的氣勢像個大人,如今更覺他深不可測,在他面前,總感覺自己好小,唉……他們是同齡,不是嗎?
鍾氏沒注意到她的神思恍惚,自顧自地談著說著,好一會兒才由瑤光的閣樓離去,轉而到別的院落串門子。
少了人語,房中頓時清冷起來,瑤光攤開宣紙練字,卻怎麼也靜不下心思,寫壞了好幾張,她幽幽一歎,人倚在窗邊怔怔望著,也不知瞧些什麼,直到小紅丫頭來喚她用晚膳,才由夢中驚醒。
「小姐,老太爺他們在前廳等著呢,您怎麼還不下樓來?」小紅探頭進來,蘋果臉頰紅通通的,笑嘻嘻地說:「今天全是小姐愛吃的萊色喔,李媽還烤了一隻乳豬,上頭插著小臘燭,好可愛喔。」
她緩緩轉頭,幽然低問:「小紅,什麼時辰了?」
「嗯……咱們家都是酉時開始晚膳!老爺要我過來請小姐,一耽擱,現在差不多過一刻了吧。」
「喔……」
「小姐,怎麼啦?好似……不開心?」她小心翼翼地問,眼睛睜得大大的。
「呃,沒,沒有不開心,是倚在窗邊讓沙子進眼了,有些疼。」
小紅毫無疑慮地笑,邊催著:「對嘛,今天是好日子,小姐怎會不開心。呵呵呵,偷偷同您說一件事,今天老太爺吩咐得買長壽麵和紅蛋,還指定要長興號的,今早小紅去到長興號店舖時,就見三項大轎子擋在門口,好不容易擠進去,您猜我瞧著誰了?嘻嘻,是隔壁陶家的孫少爺,和兩個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姑娘也在店中,其中一位還囂張地說要包下長興號今天所有的麵線和紅蛋,這可急死我啦,可那陶家孫少爺好似認得我,竟要夥計包妥東西塞到我手上,說要給小姐添芳齡。奇怪啦,他怎麼知道小姐今天生辰,唉唉,我可不懂啦。啊,這事千萬別教老太爺知道了,他要是知道桌上的麵線和紅蛋是陶家送的,準要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小紅就慘啦。」
「小紅,你、你知道……那兩個姑娘是誰嗎?」猛地一陣心酸,聽他與別的姑娘同游,氣息悶在胸口,壓得難受。
「我當然打聽了,是與陶家孫少爺有婚約的沈家姑娘,長得還真不錯。另一個揚言要包下長興號的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長得是漂亮啦,不過那性子,唉……總之,誰娶她,誰倒楣。」小紅邊說邊皺眉,「小姐,您沒瞧見哩,這個潘姑娘臉皮可厚啦,當著表姊的面前黏著未來的表姊夫,拉著他的袖,擺著愛嬌模樣,我想,她八成看上陶家孫少爺,唉,可憐……唉唉,小姐,我是來請您下樓的,怎麼扯起這些來了。快快,老太爺等久了可要不高興了。他疼小姐,只會凶我,快快,別耽擱。」她一驚,拉著瑤光小跑步朝前廳去。
瑤光沒有拒絕,乖乖跟著她走,感覺心和體好像分開了,她咬著唇,心好痛,怎麼會心痛?怎麼會心痛?她有什麼資格心痛?
早知兩人會走到這個岔口,可她一直不願去想,如今,這一刻來得突然,她完全沒有對應的能力,她終於知道,原來自己這麼自私。不要他對別的姑娘好,不要他對別的姑娘笑,不要他用那對溫柔的眼瞧著其他姑娘,不要他用那種溫和低沉的嗓音對其他姑娘說話,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他走出她的生命。
只要他屬於她一個。
天啊,瑤光,你是個自私鬼。
強顏歡笑地結束家人為她辦的生辰宴,將一籮筐的禮物擱著,又無情無緒來到窗邊,頰上好涼,她伸手去摸,竟是濕潤的淚,今日是她十六歲生辰,她收到好多好多的賀禮,府裡每個人都對她說了好些祝賀的話,可,她竟在哭,是傷心,是酸楚,是委屈,是沒來由的。
她終於關上窗子,回到內房褪下外杉,她對著銅鏡怔怔瞧著。
……與陶家孫少爺有婚約的沈家姑娘,長得還真不錯……沈姑娘的表妹,姓潘,長得是漂亮……
那自己?!她瞧著鏡中玉白的臉龐,彎彎柳眉,眼如波.唇如櫻紅,還有一頭及腰的長髮……她應是長得不錯,是好看的吧?
鏡中人對自己苦苦一笑,她吹熄燭火,放下床帷,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然後,像極數年前那個夜,風吹開窗子的聲音將她喚醒,睜開迷茫的眼,她想下床關好它,小手揭開床帷,她瞧見他坐在床邊,正微微地笑凝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