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理會跳得像只潑猴的小姑娘,容燦不自禁望向她身後的女子,那幽幽的凝視、多情的笑意,他捉摸不定她的心思,連自己的思路都難以控制。
承著男子灼灼然又炯炯然的目光,沐灩生搖搖頭,面頰上的小梨窩若隱若現地浮蕩,「唉,你怎地惹阿妹生氣了?」
「阿姊別理他,做什麼逕對住他笑?跟賽穆斯比起來,一個在蒼山的頂,一個在洱海的底,賽穆斯比他好看一百倍、一千倍,賽穆斯會唱好聽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沐瀾思瞪了容燦一眼,雖說他方才出手相救,但見他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裡,脾氣便火了起來。
「他不會,我知道的。」兩人的視線膠著,沐灩生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我只想他聽我唱歌,心裡便歡喜了,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麼干係?」
「老天!」這個笨姊。沐瀾思翻翻白眼,不想管了,生氣時力氣陡增,左手捉著赤梟的衣領,右手扯緊烏梟的褲帶,唬地一聲提將起來,粗聲粗氣地道:「阿姊別理他!走了啦!」她掉頭便走,留下兩人靜靜對視。
心,莫名地加促。
容燦有些迷惑、有些暈眩,她的言語似有心似無意,如一團高溫熾熱的火,而他是接受試煉的鐵,在其中翻滾熔解,他不願化為繞指柔。
「謝謝你救了阿妹……我得走了。」她打破靜默,轉身移動腳步。
「沐灩生--」緊聲一喚,竟是連名帶姓,見她佇足回眸,容燦卻又成了啞巴,霎時間,腦中閃過張鬍子唱的那支歌--
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睛黑溜溜喂--
他直直盯住人家,一句話也不說。
「你喚我。」她提醒著,不遠處沐瀾思的催促聲再次傳來。「我真的要走了……」
微微躊躇,她再度舉步,走了一段忽地停了下來,轉身見容燦仍瞧著自己,她抿了抿唇、輕輕啟口,「明晚你來這兒……我唱歌給你聽。」說完,不等容燦回應,她嫣然一笑,腳下幾個起落朝沐瀾思追了去。
注意到她耳上仍有一隻銀環,下意識,容燦握了握右腕上的另一個,恍然悟到,這個竟是當日教自己丟入江中的耳飾,而她將它尋獲,硬扣在他身上……
模模糊糊的一種認知,若有若無的一種牽扯……
首次,容燦捉不穩自己的心思。
☆ ☆ ☆
首次,說服自己。
對她的的,他放在心上,斟酌再斟酌,歸結出許多理由,他前來赴約,為的是想釐清某些事,若非如此,他何需在月夜裡,循著這清冷的月光,來到楓林間的小湖畔。
是琴聲,琤琤中帶有古意,清脆、悠揚、娓娓婉婉,側耳傾聽,那行雲流水的音律不若古箏繁華多變,亦無琵琶幽沉悵然,彷彿珍珠彼此撞擊,樸素的音浪安詳若夢,那特殊的音色卻震顫著容燦的心。
他屏氣凝神不敢稍動,帶著一種茫然的、迷惑的心緒,怔怔望著眼前景象。
湖畔大石上,女子曲膝而坐,聽見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她側過臉,看見依約而來的男子,眼睫微垂,她對他露出靜謐謐的笑。接著,素手一撥,懷中的三弦苗琴再次傾洩出成串的音調,她叩弦而歌,幽然輕柔--
可意的人兒你從哪裡來?
你對我可有關懷?
想兩人牽牽連連在一塊兒,
為何要我費疑猜?
總貪戀著他人將我甩
唉--細細思量呵--
誰人的性子比我耐?
那美眸水靈靈,隨著細膩的歌聲,試探著男子最深沉的靈魂,緩緩重複。
「唉--細細思量呵--誰人的性子比我耐?」琴音餘韻,歌音餘韻,和鳴的餘韻幽幽徘徊,在耳中消失,在心中蕩漾、蕩漾……
「你準備在那兒站一整晚嗎?」又是靜謐的笑,她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朝他招了招小手,「坐在我身邊,我彈琴給你聽。」
容燦兀自沉吟,聽了她嬌軟語調,兩隻腳自然而然朝湖畔步近。
大石恰恰容得兩人,他落坐在她身畔,一陣少女的幽香充斥鼻腔,他並非陌生,但不知是今晚月色太過可人?還是受那琴歌蠱惑?心底某處柔軟了起來,令他矛盾不已。
月色娟娟,灑在湖面上一閃一爍,好似自有生命,她的容顏亦淫浸其中,蜜般的頓粉撲撲的,若有所知地笑著。
「你笑什麼?」那朵笑很怪,意味太濃,容燦捉回理智,聲音沉靜低啞。
她笑意加深,眼睛彎彎的,眉兒也彎彎的,纖指自在地撥動琴弦,伴著她獨有的柔膩語氣道:「你來了,我心中好生歡喜,自然是要笑的……我要你過來,你便過來,要你坐我身邊,你便坐在我身邊,你第一回聽我的話呵,我好歡喜好歡喜,忍不住便笑了。唉……你若能一直這般待我,我心中不知會有多快活?」
這--算什麼?容燦斂眉思索。
對她大膽到近乎調情的言語,他總是窮於應付,這樣的「交淺言深」教人真假難辨,更何況他與她尚有舊帳未了。
「竹閣那晚,為何替我解毒?」既是真假難辨,就當作亂風過耳吧。捺下心思,他只管尋求所要的答案。
沐灩生靈活的眼珠子轉了轉,有點調皮,有點淘氣,指尖與琴弦嬉戲,琴音隨心所欲。
「你不要人家替你解毒嗎?」她沒回答。
容燦冷哼,「光是下毒,後再解毒,我不需要這樣的恩惠。」
「唉……」她緩緩歎息,琴音微沉。「打開始是我誤會了你,後來明白了,唯有盡力彌補,毒是我下的,當然由我解開。你生氣了,對我生氣,我明白呵……唉……你總愛生氣,總愛冷著臉,笑容卻少得可憐。」
「為什麼我要笑?」
「心中歡喜,自然就笑了。」她的觀點簡易明瞭。
「我想不出任何歡喜的理由。」
「怎會沒有?」她側著頭,皺了皺秀巧的鼻子,〔今夜的月光這麼美麗,小湖就像鏡面一般,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瞧,這不就是歡喜的事嗎?」
「說不定我討厭這種古怪的琴聲,聽不慣你唱的曲調,也有可能我喜愛陽光、不愛月亮,現在這一切對我是一種折磨。」他挑釁的眉一掀。
「不會的,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歎息如柔風拂過,那張小臉看起來柔柔水水的,有些不真切。「你故意說這些話,說這些我不愛聽的話,我知道你想做啥……你想教我生氣,想笑話我生氣的模樣,可我偏不上當。」
他淡淡哼了聲,唇角淡淡往上。
極欲維持對她的怒氣,但月色如此美好,湖水朦朧了起來,林間高高低低飛舞的螢光也朦朧了起來,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當中,連帶那股怒氣也迷迷濛濛。
「從四川到兩江,你一路跟著我的船,找到竹閣,為的是替我解毒。」
其實是心中的疑問,但容燦不用問句,而是肯定說出,他試探著,慢慢摸索與她談話的方式,似乎捉到了竅門。
她望住他大大方方的點頭,蜜頰卻飄來兩朵紅雲,溶溶月華下儘是醉人風采。
容燦呼吸一窒,但覺那琴音又變,婉約撩人,他不由得憶起竹閣那晚她吟唱的苗族曲調,神秘的、勾引的、難以自持的……
「蛇酒是解藥,但解毒的過程並不好受。」她挑起秀眉,眸光移向月光跳躍的湖面,繼而輕語,「人在承受痛苦時意志最為薄弱,我問了你竹筒的事,你好難商量,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真是惱人。」又是歎氣。今夜的她特別喜歡歎氣。
「為何對竹筒內的東西這麼感興趣?」他凝神靜問,不得不承認與那琴音搏鬥十分費力。「你要它有何用處?」
朱唇微啟,欲言又止,她忽而一笑,「我想知道,你不告訴我,你想知道的,我也不要告訴你,這才公平。」
「既要公平,那就各憑本事。」
「好。」她答得爽快,琴音拔高再轉輕柔,「我想問一件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容燦低低笑著,搖了搖頭,眸中有著捉弄的偷悅。
「規則既訂,一切都得照著來,說好各憑本事,你不能問問題。」
「唉,我把名字告訴了你。」她嘟起歷。
「是你主動說出來,並非我強逼於你。」
嘟著的唇慢慢放鬆、慢慢上彎,噙著美好的笑,她好似想著什麼,幽幽歎了口氣。她歎氣,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今夜的她真的很愛歎氣。
「我聽見你的手下喊你『燦爺』,你的名字裡有個『燦』字吧,是火字旁、燦爛的燦?我希望是那個字。」
深深瞧著她,他道:「如果不是呢?」
「我喜歡那個字。」她不回答問題,逕自彈琴,逕自說著:「你是『燦』,我是『灩』,合在一起繽紛奪目。」
「你屬『水』,我屬『火』,你我水火不容。」他回了一句,也間接承認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