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外眾人的冷漠,只有璦媛朝我迎了上來,又哭又笑道:「璦真姐,我就知道你還是關心爸爸、會來看他的。」
父親已無大礙的事,我已從醫生那裡聽說。
一群人,像是守寶藏般守在父親的病床旁,畫面有點好笑。所有的人,都怕父親在突然有個三長兩短之前,漏聽了他最後分配財產的遺囑吧。看見我的出現,每個人都是一臉防備的表情,只怕我是想來多分一杯羹的貪心鬼。
不知為何,我突然能體會父親臨老感受到的悲哀。對他的恨意,也在這一刻完全消失了。
「你來做什麼!?」大媽不屑看我,大哥卻朝我不帶好氣的嘲諷。
「我來看爸爸,有什麼不對嗎?」迎視同父異母、卻從不親近的兄長,我只是用冷靜的口氣回答,聲音裡沒有挑釁、沒有以往的敵意。
兄弟姐妹形同陌路,如敵人般針鋒相對,豈不也是種悲哀。
五年來,父親看在眼裡肯定覺得很心痛。
「少假惺惺,爸爸不需要你這種拿了錢就撇清關係的不肖女來看,你還不滾出去,想從爸爸這裡騙去更多財產嗎?」不等大哥發飆,大姐已經毫不客氣趕我離開。
百份之二十的股份,讓他們撕破了平日應付我的虛假。
光是任峽,已無法讓大姐她們對我客氣些。
「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和璦真單獨說。」在我開口說話之前,病床上不知何時清醒的父親,突然發出虛弱的聲音直直朝我說道。
「議程——」
「爸——」
怕父親又糊塗,眾人立即想拒絕離開。
「我叫你們先出去,你們——」
「我們不出去!」不等父親把話說完,大媽立即強勢開口,瞪著我怨憤地道:「那可是我娘家有份的資產,你都老糊塗給她騙去百份之二十的股份,要是讓她再有機會跟你胡扯亂哄,待會兒豈不是整個家都讓你給送出去了?」
大媽是帶著家產嫁給父親的,完全不能接受父親把股份過給我這私生女。不用說,她認定林家的繼承人,只有她生的兒子有資格當。
父親的氣色不好,卻氣得利眸圓睜,在他再度被親人氣得發病之前,我很乾脆道:「其實我不想要那些股份,大哥你們若是想要就給你們好了。」
霎時,我的話讓所有人面面相覷,似乎不怎麼相信的看著我。
他們怕有任何騷動,都會改變我愚蠢的心意般。
父親則是以複雜的眼神望著我。
「你說真的?」連大媽的口氣都和緩下來。
「是真的。」我平靜地面對曾讓我憎恨入骨的大媽,在自嘲的口氣中微笑:「……若是不把股份變賣,我就必須入主董事會,可是我照顧孩子都累得半死了,又只學過服裝設計沒啥經商頭腦,總不能讓爸爸的公司毀在我手上吧。」
因為任峽的當頭棒喝,我終於能說出與五年前孑然不同的心意。
「那……」大哥似乎還想說什麼,一時張口卻接不下話。
「我不會改變心意的,你們要現在請律師過來馬上辦過戶也行。」掃了眾人一眼,我用眼神警告他們,卻只是淡淡地請求:「現在,可以讓我和爸爸單獨說話了吧?不想走沒有關係,只不過要是你們不馬上出去,別怪我又改變心意。」
幾秒之後,所有的人迅速離開了。我不意外這個方法有效。
在所有人都離開以後,我走到父親的病床旁。
沉默中,我們父女對望了好一會兒,似乎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先開口。
「璦——」
「爸——」
突然同時開口,我們望著彼此安靜下來,一瞬間又同時笑了起來,多年的嫌隙彷彿在一夕之間化解,讓人無法相信。
或許,血濃於水的天性,畢竟還是抹煞不了的。
如任峽所說,曾經有過再多的怨恨,我們依舊是一對父女。
「璦真,你二十幾年沒喊過我爸爸了。」笑容退去之後,深深凝望著我的父親,突然很感慨,似乎又懷念、又悲傷。
「我知道。」微微苦笑,我只能這麼回答。
高牆垮了,不代表能馬上橫跨過去,還是需要時間緩和一切。
「為什麼說要把股份讓出來?」頓了口氣,父親終於還是問出心中的疑惑。
五年前我之所以答應他所有條件,找個男人假裝老公,甚至生了孩子,只是為了那百份之二十的股份,也難怪他不能相信我這個愛錢的女兒,會這麼輕易放棄那麼大的一筆財富。
父親不會懂,我其實只是想製造出一場混亂報復林家,並不想要他的一分一毫。
「我有能力養活自己,而那能讓母親以我為傲。」我在簡單的話裡,表達了我雖然愛錢卻不想倚靠他人的骨氣,對自己向來覺得驕傲。離開林家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要成為獨立自主、能夠安慰母親在天之靈的女強人。
那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給母親的驕傲。
拒絕父親的一切援助和供給,是我為母親爭口氣的方式。
不放棄,我恐怕也會將那些股份置之不理。
突然之間,眼神中對我似有諸多歉意的父親,閉上疲憊的眼歎息,「其實你哥哥姐姐他們不壞,只是被寵慣了,常被利益蒙蔽心眼。」
他理解了我的想法而不再追問。
有很多東西,本來就不是外在的物質所能夠替代。
猶豫了會兒,我上前握住父親的手,低喃:「爸爸,恢復邦交不是一天兩天的工程,可是總有一天,我和大哥他們會能夠真的和平相處;我答應你,至少我會努力。」雖有些僵硬,可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主動握住父親已滿佈皺紋的手。
一切憎恨,都決定放下了。
在天之靈的母親是那麼溫柔體貼的人,又是那麼真心地愛著父親,我想她一定會很高興我們父女總算握手言和,終於在天上鬆了口氣吧!
父親的眼眶逐漸濕潤,顫抖的手更讓我清楚明白他所受到的震撼。
千言萬語說不盡,父親在久久後化作了一句歎息。
「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
對現在的我來說,有父親這句話就夠了。
我想,母親也覺得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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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走奇奇的任峽,一聲不吭的消失了。
一時間,我像無頭蒼蠅四處尋找他們的下落。
在費盡心神之後,心亂如麻的我總算找到可以打聽的對象。
或許該說眼前的蕭慎,是圓滿意派出來負責我這案子的被委託人吧。
沒錯,我又委託了工作。
這次的委託內容,正是要他們替我找到任峽的下落。
五年了,除了任峽的年齡和他原本為圓滿意工作,確定他是個男人之外,我仍對任峽的身家背景一無所知,真的不知道失蹤的老公和女兒從何找起。說起來是有點可笑,可是就算讓全世界的人看笑話,我還是以找出他們的下落為第一考量。
面子跟老公女兒比起來,一點都不重要了。
依約前來的蕭慎,先是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想從我身上看出什麼特殊之處。
三十歲以後,新陳代謝減緩而不容易恢復身材,導致生產後胖至五十三公斤,還是固執地停留在二十八寸的腰圍,今天的我也沒化妝,而且還一身簡單衣著。
我想他看不出什麼美女來的。
耐心讓他看了又看,我終究忍不住歎了口氣說:「先生,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快滿三十五歲的歐巴桑,你看再仔細,也不會變成絕世美人。」
不急於一時,可是我迫切想知道任峽的下落,早一秒都好。
「不,我覺得你相當漂亮,很有成熟女人迷人的韻味,卻又看不出超過三十歲了,還有張可以拐騙二十歲少年的娃娃臉呢。」揚起眉,他很真心似的對我笑。
「嘴巴再甜,我也沒糖可以給你吃。」搖搖頭,心底還是有點高興。
縱使老到七八十歲也好,沒有女人被讚美會不開心的吧!
平凡如我,自然也不例外。
「我也是一把年紀,不愛吃糖了。」年紀和我差不多上下,他笑起來倒有幾分孩子氣,讓我不由得跟著他笑了起來,鬆懈這陣子過於繃緊的臉部神經。
始終找不到任峽和奇奇,我很久都沒笑過了。
「雖然和你說話很開心,還是請你言歸正傳吧!」笑歸笑,我還是請求,沒忘了我不是特地花錢找人閒扯淡、純聊天打發時間的。
照任峽的算法,說不定這男人待會兒就要跟我收超時費用。
無論如何,我還是認為錢能省就省,必須花在有價值的事物上。
「老實說,我真服了你,會想到要用這種方法找他。」配合我的希望,他的表情跟著認真起來,「不過你應該知道吧?說是打算成家立業另謀頭路,所以任峽早在四年前就辭掉工作,離開圓滿意,而離開之後就再也沒和公司聯絡了。」
「我不知道……」又是一個我無法消化的訊息。
任峽在四年前就辭了工作?他和我的合約關係,不是一直持續著嗎?